回乡手记:白族村民微信群里的“山歌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山歌群里也着实是一个网络江湖。唱白族调的、听对歌的、建群的、发红包的、聊天的……自有其规则,自有其玩法。
作者 | 孙信茹
七哥调试了自己的龙头三弦,弦木有些古旧,闪着沉闷的幽光,系着琴身的红色带子鲜艳夺目。
七哥按捺不住地得意:“我平时都是弹着三弦唱白族调的,村里会弹三弦的人很少了。”
一曲弹奏完,七哥意犹未尽:“我再来给你演示一下我在微信群里怎么对歌的吧。”
眼瞅他手机已经快没电了,我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
七哥指着堂屋(客厅)里的长条椅子,安慰我:“没关系,看我的,我有一根长长的充电线,平时我都是坐着这里,边充电边对歌的。”
七哥很快从里屋找出了充电线,果然如他所说,白色的充电线足以从电视旁的插座一直连接到进门入口处的椅子上。七哥落座,打开微信,点开了“白族情歌会”:“我平时在这个群里唱得最多。你等我呼叫一下啊。不过不知道这个时间会不会有人回啊。”
七哥提前给自己找好了台阶。短短40几秒,七哥把一句悠扬的白族调传了出去。很快,微信里有了回音,一个高亢的女声传了回来。我听不懂,七哥很得意:“她是平时经常和我对唱的,她问我这会儿在做什么?”
七哥告诉我,这个时间还不是群里最热闹的时候,等晚些,人多了,群里常常到凌晨一两点才停歇。
这是我做研究的田野点——石龙村的一个日常场景。不过,这种“日常”,在前些年,却不得见。当我今年重返石龙时,看到村民手里多了微信群这个“新玩意”。
这些年,因为做乡村社会,尤其是少数民族地区媒介与文化、社会生活变迁的研究,我频频造访不同的乡村,每去一次,少则数天,多则个把月。我也如同那些每年外出务工的村民,候鸟一样春去冬返,穿行在都市和乡野之间,田野的“他乡”早已变成了自己的故乡。
我的这个“故乡”石龙村,位于云南省大理州剑川县,地处著名景点石宝山的腹地,海拔在2600米至2900米之间。
记得四年前第一次到石龙,村里已经修好了水泥路。而今年再去,村里主干道却换成了石板路,据说这番“古拙”的道路修整,是为将来发展旅游做的准备。因为背倚有名的旅游景区,又距近年来火热的古镇沙溪较近,加之石龙村素有“白曲之乡”、白族霸王鞭发源地等说法,早在2004年,这里就被云南省评为民族文化示范村。
不过,遍布全国的旅游热潮并未带火石龙村的发展。几年来,石龙村变化不大,村民们依旧固守着自己的传统生活。
我依旧和过去一样,到村民家闲坐清谈。也就是在那个午后,我走进七哥的家。他和其他村民一样,热情地邀我落座,习惯性地从屋里端出装满瓜子、核桃的盘子。我毫不客气,一粒粒拾起瓜子,放到嘴边,轻轻磕开,白色的肉粒儿跳脱而出,像些欢快的小鱼儿。我享受着这样的时光,这是乡间的生活方式,不必在意交谈的时间是否局促紧迫。闲聊中,七哥的微信对歌“表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七哥的对歌并非“空穴来风”,在石龙村,手机既成为村民们日常生活的“插足者”,又成了村民们微信生活的“创造者”。
早已经是手机重度依赖症的我,常常和自己的耳朵纠缠,总疑心兜里的手机不安稳,时不时就呼叫自己。不过,每次当我神不守舍地掏出手机时,却发现那声音其实并不是自己手机发出的。倒是身边的村民很自然地拿出手机,哦,原来是他们微信里的视频通话在呼叫。
想起自己住的村主任家,不怎么会讲汉话的主任妻子但凡加了一个新的通讯联络人,就必然打一通微信的视频通话以示确认。还注意到村里新开的好多家小商店门口,墙上贴着白纸,上端赫然写着:“此处有wifi,密码……”。村主任告诉我,从2017年开始,村里就增加了许多安装wifi的人家。
至今,全村接近70%的人都拥有手机,而安装wifi的比例接近40%。比起几年前初到石龙村,显然,手机和网络,已经成了这里的“基础设施”。
石龙村是个古老和传统的白族村寨,虽然世居有白、彝、傈僳三个少数民族,但白族人口比例达到了92%。伴着霸王鞭、白族调、乡戏,白族人在这里守着一份世外的宁静与自得。对于这里的白族人来说,因为世代都有传唱白族调的传统,村民们有“生下来就听白曲,就会唱白曲”的说法。
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姜伍发十二岁学习白族调,十六岁参加石宝山歌会;同是传承人的李根繁说,自己从会说话起就从妈妈那里学会了唱白族调。两人在石宝山的歌会上都夺过“歌王”桂冠。村里公认唱歌最好的李宝妹,从小就和哥哥一起跟着父亲学白族调,早已成为大家心目中的“歌后”;年轻的“情歌王子”李繁昌怀抱龙头三弦,兴奋地“宣誓”:“三弦就是我的爱情冲锋枪”。白族调仿佛生长在了每个白族人的血液之中,也就不难理解,小小一个石龙村,居然就有16位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尽管有这么深厚的“群众基础”,想听白族调,也不是随时就能听到的。白日里,村民忙出忙进,终日为各类农活所累,哪有闲心随口就唱。路上偶遇的三两村民,只能眼见终日劳作和毒辣日头在他们脸上刻下的深壑,他们的表情似乎有点点木然,让你无法读出太多的内容。
只是在夜晚,一堆篝火笼起,一杯浓茶泡好,手抱龙头三弦,扬起歌喉,这时的他们,脸上就会闪出动人和飞扬的神采。不过,这些年以来,这样的场景并非能够时常见到。而今天娱乐方式的多元,人们广泛接受各种外来信息,尤其对于年轻一代来说,传统文化似乎慢慢走远。
过去,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乡村这个特定的空间就是白族调等民族民间文化生成和延续的天然场所。流淌于日常生活中的白族调,便产生了众多和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种类,如生产劳动、童谣、时政、节令等各种类型。当然,在所有类型中,最常见也被大家喜爱的就是情歌对唱了。记得几年前初到石龙村时,只要提起白族调,几乎无人不知,但是,要想听得一曲即兴演唱的调子,非得找到歌王、歌后们,普通村民大多推脱着说自己并不会唱,白族调对唱的画面更像是村民们的“传说”。
因为做媒介研究的关系,我总是“恬不知耻”地竭尽所能进入村民们的手机和网络世界。今年重返石龙,当我发现网络已然成为村里的基础设施之后,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不过,现实总是比想象更有创造力,在村民的手机世界里,生成和创造出一种新的对歌生活。
75年生的张福娟,微信里一共有6个群,四个唱山歌的对歌群,两个家人群。对于不分白天黑夜守在村里小卖部的她来说:“玩微信就是唱白曲”。
66年生的董德华,一直在家务农,从未外出打过工。他的微信里,只有16个好友,基本都是家里人。儿子和几个伙伴合伙去昆明开了一家火锅店,妻子跟着一起去帮忙。除了偶尔和家人的通话联络,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微信里听听白曲。
每天下午6点多,他加入的山歌群里就热闹起来。他不唱,却时常喜欢发表下评论,怂恿唱歌的人“好听好听,继续唱”,别人不满:“你不会唱么就不要说了”。他不管不顾,仍旧拿别人调侃。微信群里的对歌,常常要持续到深夜11、12点。对于他来说,山歌群就是他网络世界的中心。
作为文化传承人的七哥,很有自己的原则:“我在群里不是随便唱的,除非找到能够与自己对歌的人。可惜,他们都唱不过我,我一般可以同时对着两三个群唱。”
在石龙村所有使用手机的村民里,30%左右的村民都拥有自己的各类微信群,而在种类繁多的群里,加入山歌群的人数最多,比例大约占到有群人数的60%以上。更让人惊奇的是,一旦有山歌群的村民,就不止加一个群,少的4、5个,多的甚至有上百个山歌群,大部分村民也有一二十个山歌群。聊到和手机有关的话题,村民们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手机太卡了,只有删掉很多山歌群,不然么,以前更多喽。”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山歌群里也着实是一个网络江湖。唱白族调的、听对歌的、建群的、发红包的、聊天的……自有其规则,自有其玩法。
当地人把白族调也叫白曲,在微信里建的群也叫山歌群。因为白曲里最受人们喜爱的就是情歌对唱,且白曲讲求即兴发挥,所以对于演唱者具有一定的要求,不仅歌喉要过得去,但凡唱得好的,也必定是有“肚才”的人。
因此,年纪太小或是太大,似乎并不太适宜对唱情歌;既是情歌对唱,必然也会讲个亲疏远近与辈分身份之别;即兴发挥并非信口拈来,非得有着对白曲的满腔热忱和耳濡目染,才能领会白曲的精妙与乐趣;当然,白曲并不曲高和寡,它本就是植根于民间与日常生活,所以即便是普通人而非专业歌手,也能随口哼上几首。这些规则,被村民们创造性地移植到了微信群里。
因此,山歌群里的参与者,年龄段大多集中在30来岁到50岁左右的人,男性最多,一个群内的成员,外村或是其他地区白族最多,本村的人则并不多。村民有着自己的解释:情歌对唱,都是本村的,这就说不过去了,特别是还会遇到自己的小辈,这样大家都会很不好意思的。
有人入群,就有人建群。村里有好几个人都建了自己的山歌群。管理山歌群的群主,多半也是村里活跃和重要的人物。村里卫生所的所长建了村里人数最多的山歌群。所长40来岁,活络又“门道”广。虽然从小喜欢白族调,但在有微信群之前自己从不唱白曲,有些害羞腼腆的他,怯于在大庭广众之下演唱。
对于他来说,微信给了他施展歌喉的机会:“以前卫生所在村子主干道靠里的位置,平时没人来看病时,很清静。我就在山歌群里听别人唱。反正群里都是不认识的,路上也没有人能听得见,我也就放开胆子对上几首。听到唱的好的,我就把它们收藏起来,自己慢慢学。如果遇到对不上的,我就告诉他们,现在我很忙,有人来看病了,等下再对啊。久而久之,我就想着自己来建一个群了。”
群建起来了,群主为了维持热度,不时要在群里掀起一些“高潮”:发个红包,或是邀请有名的歌手在群里“撑场子”,因此,所长把当地的歌王都拉了进来。歌王当然也得顾忌自己的身份,在群里常常是潜水状态,只有在大家一致的“热棒”下,才亮几嗓子,歌王一旦开唱,整个群就“热乎乎”的了。歌王们也颇为享受这种乐趣:“我不在里面唱的话,里面的调子就少多了。”
这些山歌群,少则二三十人,多则四五百人。著名歌手在里面重新确认和巩固了自己的“江湖地位“,普通爱好者也在里面自得其乐。
不少村民告诉我,用微信,最初的动机就是为了唱白曲。村里三四十岁的村民有微信的时间都比较早,而山歌群在15年左右就开始热闹起来。1987年生的张太平不喜欢唱白曲,开玩笑说:“全村只有我和我媳妇不会唱白曲了。”被山歌群“卷入”的小山村,自有一番别样的微信生活。
“村小是非多”,山歌群里也不例外。山歌群里本就是情歌居多,尽管歌友们各不相见,但一唱一往,难免有人情愫暗生。村里常常流传着别村村民因为对歌对出感情,甚至最后闹成离婚的故事。因此,在家里对歌对的太多的人,也偶尔会造致家人的不满。
男人们总是有化解的方法:“我媳妇最支持我唱了。她不支持我的话,我就不会唱了”;“我们对歌的人都是外村的,反正见不到面,也就只是单纯的对歌而已。”
儿媳妇沉迷于对歌,也可能会招致公公婆婆的不满:“我那个儿媳妇,最喜欢唱歌了,吃完饭,碗都不洗了,就跑到另一个屋子唱歌。”
不过,作为歌王的传承人姜伍发却有着自己的理解:“原来我们民间会唱白族调的人很多,但是能登台的人却很少,很多人想唱却没有机会。现在白族调最好的传承方式就是微信了,通过微信群,人人都可以在里面练习。像我们几个,在微信群里,都是被称作老师的。去年石宝山歌会,报名演唱的歌手太多,排都排不过来,也是因为在微信里练过的人多了,想要登台的人也多了。所以,我明的徒弟不多,可是,通过微信,我暗的徒弟很多。微信群对我们精神上也是有帮助的。今天你有想不开的事情,把微信群打开,心里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山歌群不仅有“精神上的帮助”,更有人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线下体验。身为80后的张树金,是少有的对白族调痴迷的年轻人。他讲起微信里的对歌,整个人就精神了。
去年国庆节,他在洱源(隔壁县)的一个歌友到沙溪游玩,刚好自己和朋友们正在聚会,就把这个歌友也约去吃饭。在饭桌上大家起哄对歌,这个歌友太厉害了,到了第三回合,他差点对不上。但最后他急中生智,自己平时收藏在微信里好的,而且是自己反复研习的白曲发挥了关键作用。最终,对方只好作罢:“兄弟,什么都不说了,我们先吃饭。”
回忆起这段经历,张树金连用好几个“刺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不仅和网友对歌比赛,甚至还有村民组织歌友线下聚会。村民李全瑞建了一个群,去年组织了群里30几个人到石龙村的农家乐聚餐,全部人都是AA制,这些人,都是素未谋面的新朋友。对于石龙村民来说,这是过去无法想象的场景。
为了对歌,还有村民创造性地发明新方法。会谈三弦,又会唱调的人,在村里并不多见。40多岁就已经当了爷爷的张根发自然不会浪费了自己的“技能”。不过,要边弹三弦又要手按微信对话键,着实是个考验。张根发想出了办法,让四岁的小孙子按着通话键,自己边弹奏三弦边演唱,小孙子成为自己的“另一只手”。他很得意:“孙子一次也没有失手过,效果太好了。”
在白曲渐渐衰落于寻常生活的日子里,却不承想,微信里的山歌群,将白族村民拉入了一个崭新天地。在里面,有喜,有悲,有吵闹,有纠纷,却又让人们乐此不疲,这些山歌群,仿佛就是大家齐心合力创造的一个理想而又真实的世界。
或许,我们会认为,新技术的普及和广泛使用,使得今日的乡村被卷入了和城市一样的普及与相似之中。用雅斯贝斯的话说:“今天,我们所有的人所共有的,不是我们的人性——一种普遍的、无所不在的伙伴精神——而是世界通行的时髦话、世界范围的交往工具的传播以及某些娱乐活动的广泛普及。”
的确,从表面上看,村民们和城里人一样,用着相同的手机,登录着一样的APP,我们无时不刻能够感受到这样的“通行”。但是,用着相同的新技术,并不全然代表着新技术所赋予的生活意义是一样的。对于石龙村的村民来说,微信里的山歌群,是村民们将自己独有的文化、审美、经验注入新技术的过程。他们的对歌群,就是将技术的使用变为自己“经验”和“语汇”的过程。
当然,这种“注入”,也必然带上了代际之间的差异。山歌群里,最积极的拥趸就是村里的中年人。对于更年老的人来说,新技术对于他们是隔膜的,而对于更年轻一代而言,传统文化则是疏离的。从这样的层面讲,这群中年人带着传统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浸染与印记,同时,他们又是一群能够自如接受新媒体的群体。因此,山歌,是石龙中年人的独特记忆与生活表达。
在离开石龙村最后的那天,我急于要找到当地一个颇有影响力的白族调演唱者,她没有什么“封号”,但她却建了一个当地极有影响力的山歌群。她早已不住在村里,最后,我终于加上了她的微信。在村头的农家乐鱼庄里,在我的访谈对象的家乡,我完成了对她的视频访谈,通话效果极好,一次也没有断线。微信那头的她,聊起白族调,侃侃而谈,我几乎都插不进话。她告诉我:“我的群,我是有着严格管理的,大家在里面只许唱白曲,不许聊天,更不许胡说八道。”
微信里的“山歌江湖”,自有它们的逻辑和规则。白族人在微信和手机中,将他们的传统与当下的现实结合成具有普遍性并被大家所认可的生活方式,从这样的意义上讲,微信里的山歌群,使得人们的传统生活成为一种“技术性的秩序”。至于说,这种技术性的生活秩序究竟带来什么,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生活本身,就充满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创新与活力。
*孙信茹,云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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