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小孩 | 秋风引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酸枣小孩《秋风引》
秋风引
文/图 | 酸枣小孩
1
夜色昏暗。
过铁路桥,右转至田间小道,秋野里弥漫的夜气一下子扑进车窗,隐约有收获的花生的味道。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光秃秃的田地里有一排排从地里刨出来的晾晒成干枯色的花生秧,上面缀满了隐隐约约的白色果实。
不知道这块地里的花生晒到了几成干,我建议他们下去偷几颗来尝,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车,没人愿意再动弹一下。新鲜的花生半干不干的时候最好吃,尤其是配着新鲜的刚刚出笼的白面馒头。这是在乡村生活过的经验人士的饮食心得。
每次回来,从王村大街拐向家的那条小胡同,总是让我纠结,它太窄小了,仅仅能容纳一辆车的宽度,而且又没有任何标记,常常担心会忽略过去,更何况在这黑漆漆的夜里,村子里连路灯也没有了。果然,正忖度间,一眨眼就错过去了,只好绕了一个圈,从房后那条路上转回来。到了家门前,一直守候在门口的母亲和小弟说:是不是走过了?
他们一定是眼睁睁看着我走过了。
家里终于装上了大门。偌大的红漆大门一关,有一大一小两只看家狗守护着,俨然深宅大院的样子。只是那小狗太小,大狗太瘦——母亲总是不愿意给它吃像样点的饭食,导致它成天跟在小孩子屁股后头图谋抢劫。这样一来更讨人嫌了,家里人又吵吵着要把它扔了——好好的一条大狗,说扔就扔了?这让我想起以前养的几条狗的遭遇来。好在直到我走他们也并没有采取实际行动。
家里人实在太忙了。忙,而且乱。屋里屋外,楼上楼下,到处堆放的都是货物。虽然已经不种地了,仿佛比种地还要忙。今年的地“扩”给了三堂哥,三堂哥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干,累得黑瘦黑瘦的,晚上打花生,两只胳膊拿着大木叉挑花生秧,感觉有千斤重。所以,明年他也不愿意种了,把我家的地又转给了东娄庄的一家亲戚。
在乡下,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
2
清晨六点半,乡间万物都还在似醒非醒中,街巷里静悄悄的,田地里却已经有三两人在劳作了。从王村经夹堤到榆林的这条大路,已经被拓宽了许多,路面也重新进行了修整,成了一条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路两旁却依然像多年前一样栽种着笔直的白杨树。人走在上面,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扭转头看,蓦然发现一轮硕大的红日远远地,不动声色地从一览无遗的平原的尽头升起,那万道霞光像万匹奔腾的骏马,正越过无垠的田野,越过这一排高大挺拔的杨树的树梢,向我们飞奔而来。日出平野阔——在平原生活了许多年,这样令人震撼的情景却是第一次看到。
车沿着新延线一直向西,过了榆林,古固寨,就到了市区。三附院原来在洪门,后来洪门被划入市区,医院也跟随入市,如今是在某某路上,和多年前“来过”的印象大不相同。
和几年前“来过”的心境也大不相同。那样令人心悸的初秋之夜,噩梦一般的初秋之夜。所有不堪回首的——都过去了。
准备妥当之后,便出去在院区闲逛,这里远离了喧闹的门诊区,安静许多。路旁立着几块青石,其中两块略大的青石上面刻着铭文,一个刻着孙思邈的“大医精诚论”,一个刻着“希波克拉底誓言”。
病房楼前有一方人工池塘,池水是混浊的黄绿色,虽不澄澈,也能看到里面的几尾游鱼,和高楼蓝天的倒影。水面上的倒影里生长着一簇无精打采的睡莲。有曲桥通向一座水上凉亭,有三三两两的大人带着小儿到这亭上看水观鱼。不知道是病人的家属偷空出来透气,还是附近居民闲时过来游玩。
第一次来时,一个人在亭上默默坐了好久,读书看鱼,身边的游人来了又走了。他们不在意我,我也不在意他们。各人只在个人的世界里。
第二次来时,带来一大一小两个少年。看他们趴在栏杆上喂鱼。池塘里的鱼初时并不多见,它们都隐藏在池水的深处。投食的时候,忽啦啦全涌了上来,五颜六色的鱼,大大小小的鱼,竟然有那么多。只是没有一个是有志于跳龙门的。
王小哈这次回来寂寞得很。所有的表哥都不能陪他玩了。只能往表弟堆里寻觅志同道合者,勉强寻到一个,却是上窜下跳调皮捣蛋得驾驭不了,做功课时常常要受其骚扰,让他好生烦恼。
旁边的那位山大王却一点都不自知。正趴在四个沙发靠垫高高摞起来的“山寨”上,满脸无辜地看着愤怒得咬牙切齿的表哥。
虽咬牙切齿也无可奈何。闲极无聊时,还要表弟带着他在乡野里四处走玩放风。
3
下午四点钟的双井街很安静,几乎没有人影。也省去了和相熟的人打招呼的麻烦。这条街原先只被称为宽泛的“北街”,不知什么时候赫然挂上了“双井街”的名牌。“双井”据说得名于街上一南一北两口水井,而这两口水井据说也早已作古了。
老宅门口的道路是崭新的。大门却是破旧的。六婶家在院子里建了一个车库,在墙上重新打了一个大门,原来的老门依然保留着。门没上锁,伸手从大门上特制的小门进去,拿掉横搭,嘎吱吱推开,一步就跨入了回忆。
其实是回忆的遗迹。
想起第一次来这里,走进这道大门,看到这家人言笑晏晏地坐在院子里纳凉闲话的情景,如今只有这满院的秋风,寂寥的植物,陪着这几座破旧的老屋,荒凉地虚度光阴。
院子里除了六婶家种的菜地,还留存着一棵石榴树——石榴生了病,一个个都长坏了;一棵柿子树——柿子树是后来被嫁接过的品种,黄澄澄的果实累累,只是上面长满了白色的柿虱(据说还能吃,而且非常甜),惹得王小哈嫌弃,连站在树下拍照都不肯。
一把梯子靠在北屋墙上。原来靠近大门的那个专门用来上房顶的水泥楼梯被拆除了。六婶家大约是用这手扶梯子来爬到房顶上晒粮食吧。从前这房顶上承载过无数的事物。收获季节晒过的麦子和玉米,冬季天空飘洒下来的白雪,春天的细雨,夏夜的月光。
夏夜的房顶是值得怀念的,繁星满天的时候,月朗星稀的时候。傍晚时分,清水洒扫的房顶,暑气消减之后,铺上凉席,一把蒲扇,一壶凉茶,就可以纳凉赏月数星星了。有兴致的时候,也对诗,对成语,胡乱闹着玩。甚至有一次想办法搭了蚊帐,扯了电线装上台灯,躲在里面看书,被灯光吸引而来的蚊虫聚集在蚊帐外打群架。
没有风的时候,露水重,睡到半夜潮气袭人,只好爬下房顶回屋子里睡觉——屋子里蒸笼似的,也要忍着。最美妙的夏夜,是繁星点点,清风徐来,可以一觉睡到天亮,远处有谁家的公鸡报晓,早起上工的人们从门口的路上踢踢踏踏地走过,一声轻咳,惊醒了梦中人。
大门口那棵细骨伶丁的苦楝树也不见了。从前的时候,它在春天开满了淡紫色的小碎花,一朵一朵落在房顶上,尔后又结满了薄黄色的楝豆豆,一颗一颗落在房顶上。引得许多灰麻雀飞来啄食耍玩。
最后一次在老宅里过春节,是六年前。所有家人都到齐了。大年三十下了一场薄雪,王小哈和他的表哥表弟爬上房顶去扫雪,打小雪仗。每每回忆起来,都让他有一种深深的惆怅。他总是会说:真想回到什么什么时候(“什么什么时候”是带给他纯粹快乐的时候)……小小的年纪如此恋旧,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人生变故所致。
晚饭是在六婶家吃的,饭后又去二堂哥家里看大娘。每次回来,需要看望的人都太多,精力和时间又太有限,所以只能缩减,一再地缩减。面面俱到是不可以的,皆大欢喜也是不可以的。
夜里八点半,从小店回王村。有人哭了一路。路程很短,又很长。我无以安慰。巨大的悲伤之兽像车窗外无尽的黑夜,席卷而至。它瞬间吞噬了一切。
4
这一次是最近几年在家里住得时间最久的,仍是无法安静地陪伴母亲。只是在临走前的晚上,和小弟他们陪着母亲玩了一会扑克。玩扑克也只是玩扑克,并没有题外话,后来想想很是后悔。
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和母亲好好聊一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的,只是母亲每天都在忙碌,我也在四处奔波。家里人都在各忙各的,甚至一天里也难得谁见得着谁。
前年五一回来,带家人去八里沟,在沟底溜溜地走了一天。去年十一回来,带家人去清明上河园,在秋风冷雨里晃荡了一天。所以,今年再提家庭出游的倡议,竟然无人响应,大约也都意兴阑珊了。
没有像往常回来那样“照例”去地里走走。一是忙,二是收获季的田野也无可看处,正是丰收之后的寂寥期。白天路过,收获的花生堆在那里,远处有打花生的机器轰鸣,尘烟弥漫。苍茫的黄土地零乱地裸露着,一点点绿色也看不到了。有一种荒凉之感。
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在漆黑的街上走了走,一直走到村西头的小广场。小广场是辟了一块田地新建的,据说农闲时会有一群年老年轻的村妇来跳舞。小广场南头是一些简单的健身器材,北头是一座庙宇。庙宇的外观并不像庙宇,看上去只是一座普通的小三间瓦房,房门紧锁,看不清里面坐着何路神仙。屋门口倒是立着一块石碑,是用来解释说明的。借着门口的灯光隐约看得清上面的铭文。石碑上说这是一座三圣殿。何谓三圣殿呢?也没有说。只是简要说了说王村的村史,以及村子里有史以来(不确定是不是“有史以来”)考上功名的村民名单。名单罗列了很长,有些名字认识,有些名字不认识。再后面写的什么,就看不大清了。
这座庙和这座碑都有点莫名其妙。不如村东头的那座老奶庙历史清明,用途爽直。
去年回来,住在大弟家。今年回来,住在小弟家。小弟院子里的丝瓜花和百日菊开得正艳,约略有些乡村野景的趣味。我们住的一楼卧室外,就是菜园兼花园,种得最多的是丝瓜,丝瓜藤顺墙爬,爬满了窗户,于是卧室便有了一挂纯天然的绿色窗帘。丝瓜藤却并不甘心只做窗帘,它爬过了窗户,又爬到了二楼,终于志得意满,开始努力地开花结果,一面绿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丝瓜。院墙上的南瓜藤是少数,气势上胜不过丝瓜藤,冷冷清清地垂着一只青皮小南瓜。
后来,这些丝瓜,南瓜,还有大弟院子里结的一只小冬瓜,它们都被摘下来,装进车里,随我回了济南。除了它们,还有一袋子玉米面,一袋子花生,一袋子专门用来做蒸面的一种河南特产鲜细面条,两罐瓜豆……像从前的每次回来一样,又一次满载而归。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遗落了某样东西?我在各个房间里找来找去,又跑到院子里四处巡视,终究也没发现我遗落了什么。
沿着来时路返回。上午九点钟的太阳光有着一种新鲜的别离之味,乡间公路两旁的杨树梢上也有一种新鲜的别离之味。碧蓝的天空下,一群大雁正在做着南飞前的徘徊。
6
回去前买来的一盆菊花,放在小哈卧房窗台上,回来后已经盛开了,黄灿灿,寂然的样子。
它也是一个孤客。
酸枣小孩,河南延津人,现居山东济南。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向度》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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