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 | 逃走的水车

我知道那个人终究也将逃离,像那架水车,最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捆绑住他。

——修竹《逃走的水车》

逃走的水车

文 | 修竹

村南那架水车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呢?

许多年,它与一座叫碓房的大木屋捆绑在一起,与一排包着铁皮的木杵捆绑在一起。就像一头驴,每天都与沉重的石磨捆绑着一样。

实事上它就是一头驴,只不过它操劳在南方,也不像驴那样需要吃喝拉撒。但它们干的都是同一种活。它们来到这世间的使命也都是一样的,就是帮助人消耗那些叫着粮食的植物。

驴被蒙上眼睛拉动石磨的时候,也像水车一样总觉得已经走出很远,它不知道自己还在原地打转呢。

我离开这个村庄二十年,我走的时候水车还在老地方转着,还和碓房绑得紧紧的。等我回来的时候,它却逃走了。

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在我们村庄,碓房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场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村里人总在碓房里进出,你总能听到木杵捣米的撞击声。特别到了秋收之后,碓房内外摆满了一箩箩新谷,木杵们解了套,让碓房外的水车带动起来,起起落落砸向地面的臼穴,发出沉闷的轰鸣。不久,谷物的糠皮被分离出来,一箩箩白灿灿的稻米,被满身粉尘的人挑回了家。

碓房和水车,就这样构成了我们村庄的一部份,和一村人的生活捆绑在一起。我知道村里人是不会轻易放走它们的。不知哪个年代,是谁在碓房边种下一棵无患子树,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已长得高大而粗壮。那时我觉得这棵树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士兵,它用浓厚的树冠把碓房牢牢地守在自己的阴影里。

还有那个守碓人二爷,成天粉人似的在碓房里忙碌,像一把木杵弓着背,与碓房中那堆吱呀乱响的简陋机械混在一起。他无论往碓房哪里一蹲一站,都恰到好处,都天衣无缝地铆接在那里,成为碓房任意一组机械的一部份。守碓人二爷就像一粒钢铢,被准确地安装在碓房这个大转盘里,他一辈子的行走都在碓房与水车之间。没有谁会相信,二爷走着走着就把一座碓房连同水车给走丢了。

小时候我们家就住在村南。站在老宅的门洞,沿河往上游望去,就可以看见那棵无患子树和树下的碓房,看见黑黝黝的水车像个巨轮,在明亮的阳光下缓缓滚动。多少年,它咿咿呀呀的喘息声,总在我的记忆里。

有时,我会独自一人跑到碓房外的渠岸上孤坐。水车近在咫尺,显得庞大而坚实。迅猛的水流冲击着它,在它布满青苔的身上抽出一道道伤痕。水车一副忍辱负重的模样,它沉重地喘息着,艰难地在水流中转动。那时我想,有一天它会挣脱出来从这条渠里逃走吗?

也不过二十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水车真的就不见了。

那座结实的碓房也不翼而飞。

我童年的老水车,难道还真成了一头驴,终于挣开朽蚀的绳索跑了?甚至,还拉走了整整一座碓房?那情形该像一辆无人驾驭的驴车。只是,又有谁会知道,它究竟在岁月深处哪一条路上急急奔走呢?

弄丢了碓房和水车的二爷,不知何时把自己也给弄丢了。空荡荡的河边如今只剩下二十年前的阳光依旧。

我儿时常去的渠岸,现在已经倾废。我看见坍塌的渠道长满青草,昔日急湍奔腾的渠水,如今还在茂盛的草丛下汨汨淹流。原来的碓房,现在成了一块荒地,乱草间露出倾颓的墙基和一堆破砖碎瓦,让人隐约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有过一栋建筑。还有那棵老无患子树,如今孤零零地站在荒草间,它浓密的树冠被闪电劈去了一半,显得更加苍老和憔悴。

这棵老树,它为之坚守一生的东西都已丢失,站在这片废墟上还有什么意义呢?

就像一个人,怀着梦想生活,为此游荡了一辈子。当他走完一生,自以为满载而归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何时丢失了最初的那个梦。

现在那个人就站在一道废弃的渠岸上,怅然凝视阳光下一地青草。他的心事也像这青草一样蓬勃而杂乱。他离去二十年,二十年让许多东西变得面目全非,甚至,那架牢牢拴在记忆深处的老水车也逃走得无影无踪,那咿咿呀呀的喘息声已在寂静的时光里消散。

我知道那个人终究也将逃离,像那架水车,最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捆绑住他。

只是,能逃到哪里去呢?在漫无边际的岁月里,他不过也是一架最终要朽在路上的空驴车而已。

也许,那时他将重新找到那架水车,它就散落在时间的某一个地方。

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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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民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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