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选 | 我的几位老师

有时候,我们吃饭时,呆一起,说班上的学生,说眼下的一些事,甚至说一些农事,只是没有提起从前。

我的几位老师

文 | 王选

我在小镇当老师,很自然就想起了我的老师。

我在村里上小学时,村小还有四十来个学生,学前班,一到四年级,各是八九个,还有几个邻村的。我们是复式班,一三年级一个教室,二四年级一个教室。老师坐讲台板凳上,脸朝左面,给一年级上,罢了,转过脸,朝右,就给三年级上。二四年级一样。

起初,我们学校还有三四个老师,后来慢慢就剩了两个,都是村里人。一个是正式的,教了一辈子学。先是在附中教,年龄大了,就调了村里,来回方便些。另一个,是个社办老师,也就是现在的民办的,教了很多年,后来听说村小因为没有学生撤销后,去了附中当大师傅做饭了。实在想不通,那么一个粗狂的男人,会做饭?我们当时可没有看出来。

那个老师打人很厉害,最毒的是老虎剜牙和搓麻食。老虎剜牙是用右手捏住耳片子,大拇指顶住耳蜗,其余指头使劲拧,这时候还要往上提,直到被整的人脚尖离地,疼得嗷嗷大叫,喊老师爷爷,作揖求饶,才会撒手。当然,老虎剜牙不是剜一次,只要老师不过瘾,就三番五次剜,剜的耳朵冒火,眼冒金星。搓麻食很简单,就是用大拇指搓耳鬓边的头发,别看只是搓,一指头上去,钻心的疼,整个头皮都麻了。只要学生闯了祸,他一般都会喂二十四颗麻食,再严重,三十六颗,一顿吃下来,两侧脸颊红的滴血,头皮疼的要掉,眼泪珠子早已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所有的学生都害怕他。有一个四年级的,不服,被他整治了一次,服服帖帖的了。

有一次,他凶巴巴的来到学校,说谁把他菜园里的菜瓜掏了一个窟窿,里面撒了尿(校园的东面是老师的一块菜地,里面种了各种蔬菜)。他回去一切,坏瓜带着尿骚味瘫在了案板上,害的他一天没胃口吃饭。他还说这个菜瓜上用刀子刻着几个骂他的字,他要对笔迹。最后,他把所有高年级学生一一叫到黑板上写和刻在菜瓜上一样的字。最后,认定是那个不服他的学生刻的,把那个学生带到学校后面的围墙下,提着半根桌子腿,狠狠揍了一顿。当然,关于菜瓜的事,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或许是真的,也或许是专门整那个学生找的借口。

他其实很不屑于当个社办老师,他常说,我拼死拼活在学校一个月挣几十块钱,一天才挣两元五,连城里的一碗炒面都吃不起。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十岁过点,没有进过城,不知道所谓炒面。但听口气,他确实挣的少,大意是政府亏了他,我们也对不起他。

他在代课的同时,还种着地,小麦、油菜、秋田,样样有。社办老师都这样,边代课边种地,光靠一点工资是养活不了一家人的。我记得有一年秋天,开学不久,我们全校学生去给他家拔胡麻。那可热闹了,几十个人洒在胡麻地,像棋盘上的豆子。我们比赛拔,生怕拔得少了。一大坨陡坡地金灿灿的胡麻,很快就拔完了,扎成捆,站在初秋的田野上,好看极了。没有胡麻的土地,连根拔起的泥土,闪耀着黑褐色的光芒,狗尾草、苍耳、苦苣菜在赤裸的地上,用它们碧绿的舌头舔舐着秋天的风。黄昏来临,我们唱着歌,每人背着两捆胡麻,回了学校。

上附中,老师就很多了,一门课一个老师,记得最深刻的还是教代数的。他人很瘦,常年穿一身皱巴巴的灰西装,头发留很长,中分,有些花白了。他给我父亲当过老师,给我当过,如果我有了孩子,还继续留在乡村种地务农,他会不会还给我的孩子当老师呢。如果没退休,可是一家三代人都受过他的教育啊。

他每次上课,进门,先是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坐稳了,便给我们讲一通和学习不搭边的事。比如,今天专门起了个大早,把阳山坡上的化肥撒上了,今年雪薄,六月里肯定欠收,你们不好好学习,就饿死了。或者说,我家那儿子上初中时,有一次另一个老师批评了几句,把作业本扔了,那老师给我说了,看把我气得,下午放学,我追上后,脖子一顿巴掌,从山顶上一直扇到了沟底,脖子肿得像个水桶。有时候也说一些陈年旧事,说他一个亲戚跟苏联人打过仗,打仗的地方,往死里冷,人站着撒尿,尿一出来,就冻住了,需要随手带一根棍子,边尿边敲打,要不然,连牛牛都冻住了。我们实在想不来那有多冷才能冻住热乎乎的一泡尿,我们还困惑的是那么冷的天解大便该怎么办啊。

讲完了闲话,就开始上课。我那时候代数学的好,常考第一名,一百分的试卷,回回九十六七。因为学习好,老师也很喜欢我。他上课有个特点,就是老盯着我讲课,不看别的学生,好像专门给我一个人上课。这样也好,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他看我,我看他,我压根就没有思想跑毛或者玩其他的机会,代数也就自然学好了。

他的课上的好,板书也不错,从左到右,一块一块,很整齐。所以他要求我们写代数作业,也是如此,整整齐齐。我们作业上的名字全是他写的,他还要求我们在本子上绑个红绳子,写过一页,阅毕,就掺到里面。写方便,批阅也方便。

第二节课下,我们到校园里做早操。我个子小,站第一排。我们正听着广播七上八下做,他背着手,捏着数学课本和半盒粉笔,走到我跟前,笑眯眯看一阵,摸半截粉笔,在我眼圈上画了两个圈,眉毛处,不好画,他还多描了几下。我胆小,他画,不敢动,挨着。画毕,他歪着头端详一阵,笑着说,你个碎怂(小屁孩的意思)。转过身,勾着腰,走了。风吹乱了他日渐稀薄的灰头发。

他走了,我们班上的同学就哗啦啦笑了,说我是熊猫,我也觉得我是熊猫,怪不好意思的,便用袖子抹了。后来,我才知道老师画的是眼镜,我一直没搞清他为什么要给我画一副眼镜。是随便画画,还是另有深意,不知道了。不过现在,我真的戴上了眼镜,抹也抹不掉了。

初三时,有过一个老师,是退休后返聘过来的。退休之前,他教什么,不清楚。那几年正好英语很吃香,听说要加入WTO了,不懂英语就成一个废人了,我们将天天就跟外国人要打交道,英语学不好,连个厕所都找不见。我那老师便让上大学的儿子一定一定学好英语,出人头地,并给他买了一大堆书和磁带。但遗憾的是,儿子没学成,作为督促儿子学习的老子竟然把英语学好了。我们那里人常说:六十岁了学喇叭哩。意思是黄土埋到了脖子上,学也学不好,学好也用不上了。可他六十岁了还真把喇叭学会了,而且还吹的像模像样。这可了不得,真是个励志的好榜样。

那时候,学校正好缺英语老师,就把他返聘了回来。

我上初三那会,他已经六十好几了吧。戴一顶老式蓝帽子,宽大的旧西装,人很高大,眼睛特别小,都快淹没到日渐虚胖起来的肉里了。他来上课,一手拿书,一手捏一根竹棍。气喘咻咻的进了教室,一张嘴,全是英语。或许是老了,也或许是太胖,他发音比较吃力,像从鼓起的肚皮里挤出来的一样,有点颤音。

坐在第一排的那个学生很调皮,趁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单词,老是一伸手把他的竹棍教鞭和粉笔偷走,藏进课桌里。讲到中途,他要用竹棍指单词,一看,竹棍没了,一摸粉笔盒,粉笔没了。他愣了半天,就用指头蘸着黑板槽里的粉笔末写。不过后来他知道了,每次前排的学生偷去,他就要回来,提着竹棍打,那学生就满教室跑,追上去,钻到了桌子底下。他又追不上,实在没办法,就又上了讲台。有一次,他叫这个顽皮的学生到他宿舍看作业,那学生去了,被他哄骗到手,圈在宿舍,用笤帚把好好教训了一顿。那可把他乐的,像报了多大的仇一样,整整一天都哼着英文歌出出进进。

他的英语教的其实是挺不错的,课堂也轻松随意。毕竟老了,多大的脾气都让时间消磨掉了,他完全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了,站在那里,都觉得是爷爷辈了。

我在小镇当老师以后,几十个老师中,有两个老师曾是我的老师。他们之前在附中教学,后面调到了中心小学。我上附中时,他们一个是我的语文老师,一个是美术老师。语文老师人老好,话少。别的我就忘了。美术老师,性子烈。有一次上美术课,一上课,我的美术本找不见了,我转过头,向后排的同学准备要一张白纸,上课用,结果被他看见了,两步走下来,在我脖子上狠狠抽了一巴掌。我是个很少在学校挨打的人,那一巴掌,除了疼之外,也把我的自尊心打伤了。从此,我就不喜欢了那个老师了,也不喜欢他的课。多少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那一巴掌,虽不是记仇,但那一巴掌给我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改变了我的某些人生。当然,老师早已忘了那一巴掌,毕竟巴掌落下去的太多,毕竟也不是大事,毕竟是无心之举罢了。后来,我上课,每次举起巴掌或者竹棍时,我常想,该不该呢,是不是我这样无所谓的一下子,也会让他记一辈子。

在小镇,以前的师生,多年后,成了同事。他们当初怎么教育我的,我还沿用他们的方式。他们也沿用着他们曾经的方式,教育着别人。似乎一切就是一个轮回,那时他们在路上,教我上路,后来,我们并排走在了同样的路上。这些年,他们似乎都在等着我。

有时候,我们吃饭时,呆一起,说班上的学生,说眼下的一些事,甚至说一些农事,只是没有提起从前。也不是刻意的回避,只是从前回想起来,总让人感觉光阴匆忙,感觉无限惆怅。与其如此,不提也罢,就像有些事,记在心里,也就是记着而已,早已没有了什么意义。

王选,1987年生,甘肃天水人。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散文》《天涯》等刊物发表。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敦煌文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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