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 | 世界图景悖论

原创 吴国盛 科学的历程 2018-05-01

▲吴国盛

作者 吴国盛 (本号主编,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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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15日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思想政治教育学院的演讲,这里的文字根据该院研究生刘念同学提供的现场录音稿整理而成。向刘念同学表示感谢!】

感谢邓波教授的邀请,让我有机会做一个哲学味道比较浓的报告。首先我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讲这个题目。这个题目实际上是我本人进入哲学之路的一个关键的领悟。事情发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前期,文章发表在2001年,过去在中山大学、浙江大学也讲过。大家都知道,我们中国人在哲学思维、思辨性的概念思维方面不是很擅长。中国有很强的历史传统,中国人做历史还是有优势的,做哲学要差不少。所以我今天讲这个哲学话题,带有很强的冒险性质。

什么是哲学?通常人们都说,哲学是研究最一般规律的学问。可是真是这样的话,哲学和科学有什么区别呢?自然科学也说自己是研究最一般的规律。万有引力定律强调自己是“万有”,universal,普遍的、普适的定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律,相比而言,哲学又能提出哪些人们普遍公认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律?实际上,是否研究最一般的规律并不是哲学与科学的分野,那么,它们之间的分界点、分叉点在哪里?这个问题是所有学自然科学出身但又爱好哲学的人们必然要面对的一个问题。我的看法是,并没有一个普遍通用的分界点、分叉点。每一个学哲学、做哲学的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特有的分叉点,今天我给大家的报告是我自己切身的体会,我是怎么样从一个学科学的人走向科学哲学的道路,我的那个分叉点在哪里?前面说了,“世界图景悖论”就是我的分叉点。

今天我的报告分四个部分。第一讲大全悖论,第二讲世界图景悖论,第三讲荷兰画家艾舍尔的名画《画廊》,讲它之中蕴涵的哲学意义,最后回到“悖论”,讲在世的荒谬性。我尽量把我的想法讲得通俗一点,我希望大家准备一些问题,最后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有些问题是要在讨论之中才能讲清楚的。

一大全悖论

先从“大全”讲起。我们知道,“宇宙”、“世界”是哲学研究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哲学是否研究最一般的“规律”先存而不论,但哲学思考最一般的问题是无疑的。所谓“一般”,就是指涵盖所有的东西。世界、宇宙是什么意思?“世界”这个词来自印度佛教。“世”是时间性的,“界”是空间性的。“宇宙”一词我们中国老祖宗就有,“宇”是空间性的,“宙”是时间性的:“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所以,“世界”和“宇宙”都是包含时间和空间的性质,不仅如此,它们的主要意思是说,涵盖一切、囊括一切、包容一切。中国古代讲“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说的就是它是这个特征。所以我们也可以说,“世界”和“宇宙”就是“大全”。

怎么研究“大全”呢?成为研究对象的东西,必须以一个完整的面貌向我们呈现。你不能说你的研究对象还不存在,那我们研究什么?所以,研究的对象必须在研究之前已经存在,已经形成自己的规定性,而且在整个研究的过程中,一直保持不变。否则,研究没有办法进行。

这样一来,“宇宙”和“世界”就有了双重的含义。一方面,它是“大全”,要把所有的事物、现象都包容在内;另一方面,它本身必须是一个已经完成了的东西,以作为研究对象,我们把它叫做“整全”。这是“世界”和“宇宙”两个缺一不可的意思,一是大全,一个是整全。英文有两个词,一个是Universe,一个是Cosmos都翻译成“宇宙”,其实这两个“宇宙”的意思很不一样。Universe所谓的宇宙强调“大全”的方面,Cosmos强调的是“整全”的方面。希腊人使用的Cosmos,如果翻译成“宇宙”还不够。它的意思不光是包容一切,而且还有模有样,是一个完美的、有序的“整体”。希腊人的“宇宙”是一个整体,能够向我们呈现,就是以圆球的方式出现,所以希腊人的宇宙是有形状的,是球状的。可是如果它“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怎么能说它是有形状的呢?牛顿以来的“宇宙”是universe,的确无形状可言。但是希腊人的“Cosmos”,是相对于Chaos,“混沌”而言的。希腊人的世界是从混沌中开辟出来的一种有序的结构,它在各方面都有明确的规定性。在universe和cosmos之间,“大全”和“整全”之间,一开始就存在着一个基本的矛盾。这就是我所说的“大全悖论”。

我们都听说过,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可是“世界”是个什么东西呢?“世界”作为“大全”,是一个东西呢?或者准确的说,“大全”是不是一个存在者?这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核心问题。

为了加深对“大全”之为“大全”的印象,我们举一个例子。我们经常说万有引力定律是全宇宙普遍适用的,那我们也可以问,万有定律本身也适合万有引力定律呢?我们说那不适合。为什么不适合呢?因为那是不同情况。万有引力定律面对的是物理世界,对每一个物理客体都适用,但是万有引力定律本身不是一个物理客体。这样一说就很清楚了,万有引力定律其实不够“万有”。你只能在物理世界适用,而一般意义上的“世界”,即纯粹意义上的“世界”、严格意义上的“宇宙”,它是既包含物理世界,也包含别的非物理的世界。因此,物理世界不是“万有”,不能代表“宇宙”,它不是世界的全部;物理定律也因此不能够直接变成哲学上的断言。哲学研究“宇宙”,一开始就要跳出科学定律给出的范围和能力,因为科学定律总是面对的是一个特定的世界,它不是“大全”。它尽管声称自己是在研究大全,声称自己是研究一般规律的,但是它那个一般规律首先就漏掉了对它自身的透视。因此这个规律就不够一般,就是二分之一,而不是“大一”。你只是在研究一部分,而不是在研究全部。

更一般地说,当你认识宇宙的时候,意味着有一个宇宙,还意味着有一个宇宙的认识者,而这个宇宙的认识者是不在这个宇宙之中的,它们俩互相面对面,所以说宇宙加上宇宙的认识者才能构成宇宙的“大全”。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大全”还能不能被认识?谁来认识?这个问题换一种说法就是,“大全”作为存在者的总体,它本身是不是一个存在者?

世界作为全部存在者的总和,它本身是不是一个存在者?或者用俗话说,它是不是个“东西”?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东西,有麦克风、杯子、手表、屋子、凳子、外面有树、太阳和月亮等,都是东西。但是,世界的所有的东西加起来还是不是个东西?这是个问题。如果它不是个东西,那宇宙学研究什么呢?宇宙是不是个东西?世界是不是个东西?

在西方哲学史上,对此问题有两个明显不一样的回答。第一个回答是希腊人的回答,他们认为宇宙就是个东西。Cosmos是一个圆球状的东西。巴门尼德就已经将宇宙的形状设定成圆球状的。为什么是圆球状的呢?因为从几何上说,圆球状具有最大的包容性,因而最适合成为宇宙这种最大包容物的形状。我们知道,相同的表面积能够包容最大体积的立体是球体,相同周长能够包容最大面积的平面图形是圆。圆和球在几何意义上具有最大的包容性,拿它来作为宇宙的形状是很合适的。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始,希腊人就认定宇宙是一个球体,里面有许一层套一层的球壳。最外面是恒星天球,依次往里是土星天球、木星天球、火星天球,一直到地球,以地球为中心。这就是希腊人的宇宙图景,就是他们的Cosmos。

这种观点在古代希腊就遭到了质疑,典型的质疑来自原子论者。原子论者反对宇宙有限的看法,但他们的观点是少数派。他们问道,如果说宇宙有边界的话,那边界外面是什么呢?著名的罗马作家卢克莱修在他流传下来的《物性论》中有类似的问题。如果我站在宇宙的边界,我能不能把手伸出去?我能不能向外面投出一只矛?这个问题在现代人看起来是非常好的问题,因而有人难免觉得希腊人是一帮笨人、蠢人,怎么会认为宇宙是一个有限的球体呢?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这些人全都认为宇宙是一个球体,为什么没有考虑这么简单的问题呢?实际上,他们是考虑过的。亚里士多德说,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很荒谬的问题。我已经告诉你了,宇宙的意思就是“大全”,“大全”的意思就是无所不包,可你还要问我在无所不包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这不是一个自相矛盾的问题吗?这个问法就是有问题的。宇宙既然已经无所不包,那就不能再问在它之外还有什么。可是,卢克莱修派会说,既然宇宙是有形状的,那它就有边界,既然有边界,我们就总是可以想象边界的内外。既然宇宙有界内界外之外,那我当然可以问边界之外的问题。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宇宙究竟有没有形状?所有的东西都有形状,关键的问题在于,宇宙究竟是不是个“东西”?如果它是个东西那就有形状,一有形状那就有界内界外问题,因此如果把宇宙设为Cosmos,那就要冒着卢克莱修之问的敲打,卢克莱修问题就是合法的。因为你说他有形状,而且还是个圆,世界是个圆球的,那我当然可以问圆球之外是什么。

这样我们就看到亚里士多德和卢克莱修是各执一词。亚里士多德在辩护的时候强调了“大全”的方面,他在捍卫他的有限宇宙论的时候说,我的宇宙是“大全”。卢克莱修则强调说,你的这个宇宙不光是“大全”,还是个“整全”,是有模样的,是个圆球,是个有秩序的整体,那我当然要问,圆球之外是什么,有序之前是什么。希腊人的cosmos是相对于chaos而言的,有序是从混沌中开辟出来的,所以有序之前必然是无序。当然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不存在时间意义上的宇宙之前问题,因为他的宇宙是无始无终的,但是对于基督教就是一个问题。基督教的宇宙是有开端的,那就可以问开端之前是什么?基督教神学家也有类似亚里士多德的回答,说你不能问创世之前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因为时间本身就是随着上帝创世一起被创造出来的,所以在没有时间的情况下问之前之后的问题是非法的。现代宇宙学也认为宇宙起于大爆炸,也有起点,因此也遭遇类似的问题。宇宙学家的回答也差不多:时间就是在宇宙爆炸的时候给炸出来的,在宇宙爆炸之前没有时间的问题,因此你不能问之前。可是,你有开端,就是设定了一个边界,于是就一定会有界内界外之分。

无论是空间意义上的“之外”问题,还是时间意义上的“之前”问题,都是由于“边界”造成的,而“边界”是一切存在者固有的规定性。你只要把宇宙当成一个“东西”,它就有边界,就必然导致宇宙有限还是无限的争论。这场争论实质上是宇宙作为一个“东西”,必然存在“整”与“全”之间的冲突。这就是所谓宇宙论悖论。这个悖论并不是我先发现的,是康德先发现的。德国哲学家康德被认为是近代哲学不可绕过的高峰,超过康德的可能是新哲学,绕过康德的一定是坏哲学。康德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呢?学哲学的人都知道,康德的重要意义在于,为纯粹理性划定地盘,为实践理性开辟空间。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为科学划定界限,为宗教留下空间。科学理性以知识的模式所能涵盖的领域,不是全部,是不全的。如果想全就会出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宇宙论的二律背反。二律背反有四个,有上帝存在、自由意志、时间空间、可分不可分等二律背反。跟我们今天的讲座有关系的是宇宙论的二律背反。康德说,主张宇宙有限会导致矛盾,主张宇宙无限也会导致矛盾,所以就出现了一个两难,我们称为二律背反。说它有限不对,说它是无限也不对。

康德的论证归结起来是这样的:宇宙作为一个现成的存在者,它必定有它自己的现成规定性,因而只能是有限的,否则的话,那宇宙作为整体的综合就尚未完成,就还不是一个东西,就不能向我们呈现,就不能成为我们的认识对象;可是,另一方面,宇宙作为“整全”,在宇宙边界之外的只能是空无、虚空,然而,空无、虚空怎么能界定宇宙呢?虚空所提供的界定只能是“无界定”。我国明代有一个思想家叫做杨慎讲过一段类似的话。他说:“天有极乎,极之外何物也?天无极乎,凡有形必有极。”意思是说,天有边界吗?如果有的话,边界之外是什么?天没有边界吗?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有边界。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二律背反呢?康德认为,像宇宙、上帝和自由这样的东西本不属于我们科学研究的范围,不属于理性认识所能面对的范围,它属于自在之物,根本就不能通过现象向我们呈现,用通俗的话说,它根本不是个“东西”。因此,非要用对待“东西”的方式去看它,那就会出问题。它不是个“东西”,非要说它是个“东西”,结果发现说它有限也不对,说它无限也不对。那怎么办呢?康德说这些属于超验哲学研究的范围。上帝有没有?科学没办法证明。科学既不能证明有上帝,也不能证明没有上帝。科学既不能证明有自由,也不能证明没有自由。甚至科学既不能证明宇宙的有限,也不能证明宇宙的无限。因为它们都不在纯粹理性的科学所能够处理的范围中,它们不是我们认识的对象。所谓康德的“不可知论”就是这个意思。康德并不是说所有的东西都不可知,不是说我们早上吃饭没吃饭这样的事情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他是说有一类超验的东西,这些东西实实在在的起作用,但是却不能纳入我们科学认识的范围之中。为什么呢?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它不是个“存在者”,因而不在“认识”的范围内。

康德的回答代表了和希腊人的回答完全不一样的第二种回答,他明确地告诉我们:宇宙作为存在者的整体,本身并不是一个存在者。用我们通俗的话说就是,宇宙不是一个“东西”。

在这个问题上,表现了现代哲学和古代哲学的差别。我觉得我自己走上哲学道路的关键点、分叉点就是对这个宇宙论问题的思考,和康德的思路一样,这很幸运。某种意义上讲,康德是反科学主义的先驱。是他最先为科学的世界图景划定界限,最先将哲学从科学主义的泥潭中拯救出来,为现代哲学的独立自主性奠定基础。哲学的任务不是追随科学,去描画一个更大的世界图景,而是进行先验论证。绕开康德的是坏哲学。中国近几十年的所谓哲学界,全都绕开康德,试图制定一个又一个的世界图景,全是科学主义的谬误,独断主义的迷梦。

宇宙能否作为一个“东西”被我们认识呢?科学家们当然说可以。宇宙学家说我们研究的就是宇宙,作为整体的宇宙,我们要用方程把它一网打尽。爱因斯坦之后的宇宙学都是这么干的。但是,我们可以问他一个问题,就能把他给颠覆了,就是那个宇宙规律本身是否也受宇宙规律制约呢?这个他就麻烦了,他会说这是两个不同的领域。那好,如果是两个不同的领域,那你们的那个“宇宙”就不够“宇宙”,你们始终只是在宇宙的某一部分、某个侧面做文章。你们只研究可观察的宇宙,观察不着的你也管不着。你们只研究能够印入我们眼帘的那部分现象,这就是康德的思想。康德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办法讲宇宙什么样,过去那么多人讲这样讲那样,其实都是独断论。我们只说能够知道什么。康德哲学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提出了“我们能够知道什么”的认识论革命。我们能够知道什么?我们只能知道那些为我们的先验感性所标定了的那部分现象。康德的意义在于为科学划定界限,为先验哲学开辟空间,或者说,为理性划定界限,为信仰开辟空间。康德的意思说是像上帝、自由意志、宇宙这些东西,虽然我们没办法用纯粹理性去认识它,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实践的方式去跟它打交道。“宇宙”虽然不是一个“东西”,不能够成为认识的对象,但它仍然有其存在的理由,有其特殊的存在方式。简单说来,“宇宙”是一个“问题”。

我们借助宇宙论二律背反来解释“大全悖论”,就先解释到这里。下面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切入“大全悖论”,即从集合论悖论的角度。刚才我们一直在讲宇宙论悖论,讲了半天宇宙论,讲悖论比较少。现在我们换个角度,讲讲悖论。

什么叫“悖论”?悖论是一个逻辑概念。对任何一个命题,如果你肯定它为真,必定推出它为假,肯定它假,必定推出它为真,那么这个命题就称之为“悖论”。希腊人首先发现了“悖论”。希腊人能言善辩,喜欢玩逻辑,所以很早就发现了悖论这么一个非常迷人的逻辑问题。最早的悖论叫做“说谎者悖论”,说的是一个来自克里特岛上的逻辑学家向大家宣布说“克里特岛人都说谎”。现在我们就问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所有的克里特岛人都说谎,而这个人是克里克岛人,所以他说谎,所以这句话就应该是假的。如果这句话是假的,那就是他在说谎,可这个人就是个克里特岛人,那么正好证明了有一个克里克岛人在说谎。这个悖论大概不太严格。最严格的“说谎者悖论”应该是这样的一句话:“我在说谎”。如果你说我说的是真的,那就证明我说的是假的;如果你说我这句话是假的,那就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这就是所谓的“悖论”。悖论有很多。除了说谎者悖论,有名的还有理发师悖论。理发师悖论是这样的。一个理发师说,我只给那些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现在请问,他要不要给自己理发?如果他给自己理发,那他就属于那种自己给自己理发的人,按照他那句话的要求,他就不应该给自己理发;相反,如果他不给自己理发,他就属于那种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的范围,按他的说法,他就应该给自己理发。这就是“理发师悖论”。

对于一个逻辑系统来说,碰到悖论是灾难性的。比如计算机程序要是碰到了悖论,那它就会发生混乱,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结果就会死机。很不幸的是,整个现代数学就曾经遭遇过类似的抓狂状态。17世纪以微积分为代表的现代数学,它的逻辑基础是不明朗的。同学们都应该学过微积分,那微积分的逻辑问题在哪里呢?微积分一开始挑战的是一个古老的要求,就是“零”不能作为分母。求导的时候实际上就是让它的Δx要接近零,甚至到零,接近还不行,就要到零,只有到“零”才能达到瞬间的运动之类的东西。所以导数某些意义上是在做一个零除以零的工作。大家都知道零除以零可以等于任何东西。微积分当年出现的时候,完全是一项计算技术,很高级,很好用,它可以算瞬时速度和曲线上某点的曲率,但是牛顿和莱布尼茨这些发明者都没有搞清楚微积分究竟是不是合理合法。牛顿和莱布尼茨没有解决的问题终于在19世纪解决了,数学分析的逻辑基础问题,被魏尔斯脱拉斯这些人解决了。这些人发明了“ε-δ”语言,用一套逻辑上十分严密的方式把微积分的基础给解决了。到了19世纪后期人们发现,全部数学的逻辑基础都可以归结为算术基础,而算术的基础可以通过集合论来解决,而偏偏集合论在20世纪初期出现了一个大的问题,就是发现了集合论之中存在悖论。集合论出现悖论,这就导致了数学基础的危机。

集合论悖论中最具杀伤力的是罗素悖论。罗素说,所有的集合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叫“正常集合”,另一类叫“非正常集合”。所谓“正常集合”的意思是说,自己不是自己的元素。比如说,所有杯子的集合,那么这个集合本身不是个杯子,这就是“正常集合”。所有人的集合,它本身不是个人,它也是个“正常集合”。但是有些集合就是所谓的“非正常集合”,什么意思呢?就是它自己是自己的元素。比如说,所有集合的集合,它本身就是个集合。或者说,所有句子的集合,它本身就是一个句子。这类集合自己是自己的元素,就是“非正常集合”。现在罗素说,如果我把所有的正常集合做成一个集合,那么这个集合究竟是正常集合,还是非正常集合呢?这个问题略微有些抽象,大家开动一下脑筋。如果它是一个正常集合的话,那就意味着它自己不是自己的元素;自己不是自己的元素,那就意味着它是一个非正常集合,因为它的元素都是正常集合。反过来,如果把它列为一个非正常集合的话,那就意味着自己是自己的元素;自己是自己的元素,那就意味着它是一个正常集合,因为它的元素都是正常集合。这就是罗素的集合论悖论。其实很简单明瞭,稍动一下脑筋就不难明白。

西方数学发展了两千多年,最后发现自己的逻辑基础在集合论这里。罗素悖论宣告了集合论逻辑基础出现问题,让不少数学家大惊失色。著名数学家狄德金要出书,突然听说罗素发现了集合论悖论,赶紧说书先不要印了。数学这个东西,要是基础部分出错了,全部的系统都报废了。这个悖论闹得许多数学家甚至对数学本身丧失信心。经过数学家们的艰苦努力,人们发现罗素集合论悖论的解决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宣布某些集合是非法的概念,比如所有集合的集合,就属于非法概念,不允许出现这个玩意。这样就可以把集合论悖论给排除掉。

我们讲这个故事,与刚才讲过的康德的宇宙论二律背反有相当的关联。康德说像上帝、自由意志、宇宙这些东西在科学理性的范围内属于非法对象,它本不是认识的对象,你不能用通常的方式来讲它,一讲就会出问题。罗素悖论从另外一个战场指出,在纯形式、纯逻辑意义上指出,像所有集合的集合这种概念是逻辑上非法的。罗素集合论悖论对我们这个话题的一个巨大的启发意义是什么呢?我想大家可能意识到了,那就是,所有存在者的集合本身不能是一个存在者,如果是,那它就会遭遇罗素悖论式的悖论。就是说,宇宙作为一切存在者的集合,本身不能是个存在者。如果它是个存在者,那它就必定会导致悖论。康德所谓的宇宙论二律背反,在罗素这里有另一个逻辑学版本。罗素的集合论悖论以一种更严格、更一般、更形式化的方式,再现了康德的宇宙论二律背反。

所以说今天的这个话题,并不是我第一次提出来的,有很多先驱者。康德和罗素都告诉我们,没有宇宙这个东西。但是很可惜的是,我们的哲学教育里从未向学生表明这一点。上来就讲世界观,讲宇宙观,完全一副独断论的派头。我们现在可以总结一下,所谓宇宙论悖论提示我们的就是,关于“大全宇宙”你不可能给出一个既完备又一致的图景。让大全宇宙图景化,那这幅图景肯定会有逻辑漏洞。这个说法使我们想起了哥德尔定理。哥德尔是一个很有名的数学家、数理逻辑学家。他发现一个形式系统,它的逻辑空间经过充分展开之后,如果是逻辑上无矛盾、一致的话,那么它必定会漏掉某些命题,让某些命题无法在系统内部得到证明。换句话说,一个形式系统如果它是逻辑一致的,那它就不是完全和完备的,它的逻辑空间不是涵盖一切的。反之,如果它是涵盖一切的话,那么它必定会导致矛盾,就会是不一致的。这就叫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或者简称哥德尔定理。哥德尔定理给我们的一个启示就是,关于“宇宙”我们不可能有一个既完备又一致的图景。这就是我们下面要讲的内容。

二世界图景悖论

刚才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如果你试图对宇宙做一个完备的科学描述,那你肯定会遭遇矛盾,如果你想要无矛盾的对宇宙进行描述,那你肯定会漏掉某些东西。“宇宙图景悖论”实际上是“大全悖论”的另外一种方式。现在我们要进一步地考虑一下,“宇宙图景”或者说“世界图景”是什么意思。在今天的讲演里,“宇宙”和“世界”是两个同义词,我们一直无区别的使用它们。

“图景”是什么?一个图景就是对一个事物的描述,就是关于该事物的“知识”。我们问一个“东西”是“什么”?我们就在要求描述该“东西”的“图景”,就要问及关于它的“知识”。宇宙的图景就是关于“宇宙”或“世界”的科学描述。

既然宇宙不是一个东西,不是一个认识对象,没有办法描画,那为什么我们还能够老讲宇宙、讲宇宙论呢?一听说“宇宙”,我们就产生心旷神怡的感觉。一听说有关于宇宙的书,就想拿来看看。一听说有人发现了宇宙的秘密,我们总是不由自主地要产生一点心灵的震撼。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我们今天要深入讨论的第二个话题。康德有句名言说,有两样东西我们越是深入地思考它,就越会产生深深的敬畏感,哪两样东西呢?一个是头顶的星空,一个是内心的道德律。这句话以一种诗意和浅显的方式再现了他的宇宙论悖论和自由意志悖论。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都没有办法用科学的语言来穷尽,甚至不能用科学的语言把它表达出来。正因为如此,它才能产生惊异感、惊诧感,产生莫名的崇高感和由衷地赞叹。“宇宙”啊,“上帝”啊,都看不见摸不着,可是我们还是经常讲它。我们动不动感叹“上帝啊,这是什么世道”,感叹“宇宙”多么浩瀚辽阔。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我们今天要展开的第二个层次。

康德说,“宇宙”是一个先验幻相,是一个根本无法彻底消除的幻相,这是纯粹理性自身固有的一个自然倾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倾向呢?康德没有怎么往下说。我们现在要做一些演绎。演绎的思路来自现象学。

我们提出一个说法,宇宙不是一个东西,但它却是让世间一切东西出场、一切存在者存在的方式。宇宙不是出场者,而是一种出场方式。万事万物出场都需要出场方式。它们为什么会出场呢?因为有人。有句俗话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是那些不好的事情。其实无论好事坏事,都只是因为有人,特别是有圣人。“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个世界本来是黑的,太平无事,黑漆漆一片,结果孔子来了,圣人来了,这个世界就亮起来了。“亮起来”什么意思?就是万物都现身登场了。圣经的创世纪也是这样说的,上帝创世是先有光,有光就亮起来了。“亮起来”就是提供了一种存在方式。因此所谓“宇宙”“世界”不过就是公开场,“世界”有时也被称为“视界”、“视域”,horizon,地平线。

我们能够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我们对什么东西有知识,都是取决于一个先在的背景在起作用。没有那个背景根本就什么也看不见。给你一张X光片,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给医生看就知道哪里有毛病,所以对于没有准备的头脑,这个放射医疗学的世界就是一个空无。不只是X光片,我们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包含了一大堆先决条件。我能看见这个杯子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我能辨识杯子的形状,那首先要能辨认有形和无形的能力。不知无形怎么会辨识有形呢?可是我们谁都没见过“无”,怎么会懂得“无”呢?老子讲从“无”生“有”,“无”是最原始的。老子的思想很深刻。如果你不能理解“无”的话,那“有”是怎么浮现出来的?实际上,“无”乃是“有”的在场方式。作为任何一个存在者的在场方式的,只能是“无”,就其本身不是存在者而言,是“无”。

为了很好的理解所谓的“存在方式”,你可以试着理解一下“有无相生”的概念。或者也可以反过来,为了更好地理解中国古代的有无思想,可以借助现象学的在场与缺席的思想。哪个更容易理解,就借助哪个。在场或缺席处在一种动态的相互作用之中。没有“无”就没有“有”,没有“在场方式”就没有“在场”这回事。我们说一个杯子之所以能够在场,用康德的语言来说,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套健全的先天感性形式,即时间和空间。没有时间空间作为感性形式,你就不要想看到任何一个稳定的东西,不要想获得任何一个稳定的经验,那更不要说获得一个稳定的知识。先验哲学的伟大之处就在这里,它发现了一个极其深刻的奥秘,就是不在场者支配在场者。实际上,这个最伟大的奥秘是柏拉图发现的。柏拉图说,你们见过真正的圆没有?我们不可能见过的,我们能够见到的都是严格说来不怎么圆的东西,但是,你如果没有见过真正的圆,你怎么知道你所见过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圆呢?你怎么能判断说它比较圆或不太圆呢?柏拉图说,这个真正的圆虽然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被“看见”,但是却事先被我们所“知道”。这个真正的圆就是圆的理念,它是我们经验任何现实的圆的先决条件。就不能被看见而言,它是不在场的,但正是因为这位不在场者,才让各种各样不怎么圆的东西“出场”、“面世”,成为我们的经验对象。

好了,现在关于宇宙论悖论,我们可以做一种新的表述了。什么东西导致宇宙论悖论呢?现在我们可以说,让不在场者在场、让“无”作为“有”呈现,才导致了宇宙论悖论。

当我们处理一个在场者的时候,你不能同时把起支配作用、牵引作用的那个不在场者也一并当成另一个在场者扯进来。可是,我们的科学思维本能上就喜欢这样做。科学思维喜欢把一切东西都纳入到科学的研究范围之中,那怕暂时由于技术原因、由于条件不俱备还做不到,但科学思维相信原则上是可以做到的。科学不仅能够称量玫瑰花的重量,还希望去称量玫瑰花的美感度。已经有不少科学家正在从心理学、脑神经科学的角度,研究道德意识、宗教意识的生理基础。这都反映了科学思维的一种心理惯性。问题在于,这种“天然倾向”在多大程度上是合法的。宇宙论悖论说的就是,这种天然倾向扩展到像宇宙、世界这样的绝对者、无条件者身上,就必定出现悖谬。

我们来考虑两个作为“在场方式”的“缺席者”,一个是时间的均匀性,一个是时间的不可逆性。它们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在场方式”,可是总有人想把它们当成在场者来研究。本来是科学理论普遍有效的先决条件,总有人想把它们当成科学理论推出的结果。这样做行不行?我们来看一下。

先看时间的均匀性问题。康德说,人们要想有稳定的感觉经验,必须要有时间这样的先天感性形式作为先决条件,这个时间是均匀的、连续的。正是这个均匀、连续的时间,保证了一个稳定的感觉经验世界向我们呈现。一个人发热、发昏、发烧的时候,脑袋被墙撞了一下或者被门夹了一下的时候,他的时间感就出现问题了,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思绪像流星一样的急剧而来、骤然而去,但就是形成不了稳定的印象。康德的这个说法有一个先驱就是牛顿。大家都知道,牛顿最早提出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的概念。他认为,科学上能够认识和测量的只能是相对时间和相对空间,但我们还是需要设定存在一个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牛顿关于绝对时空的想法,过去研究得不多,不太理解他的用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出来之后,人们则多持负面看法,认为这是牛顿犯下的一个错误,是一个神学尾巴。只有康德注意到了牛顿绝对时空的意义和必要性,把它上升到认识论的先决条件的高度。康德意识到,绝对时间是整个物理世界的“出场方式”,正是它维持着一个物理世界、经验世界的存在。由于它是“出场方式”,绝对时间本身就不能作为“出场者”而成为物理学的研究对象。

与康德的思路不同,物理学家总想把时间作为物理学研究的对象来处理。牛顿本人实际上也是这个思路,只是不太成功。比如,他设计了一个水桶实验,以证明绝对空间的存在。但是他没有提出任何实验以证明绝对时间的存在。奥地利的物理学家马赫首先对牛顿的绝对时间概念和绝对空间概念发难,认为这些概念都没有经验基础,没有办法诉诸物理观测。爱因斯坦也是顺着这个思路,要求物理概念的可操作定义,结果提出了同时性的相对性概念,从而提出了狭义相对论。爱因斯坦之后的物理学哲学界,几乎都是顺着爱因斯坦的思路,认为牛顿的绝对时间是一个不必要的东西。

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如果非要把时间作为一个物理学的研究对象,那马赫、爱因斯坦等人是对的:绝对时间由于无法诉诸任何经验观测,因而是子虚乌有的。可是牛顿为什么一定设立一个无法诸诉经验观测的绝对时间呢?牛顿的说法是,在牛顿运动方程中已经内在的蕴涵了这样一个绝对均匀的时间,一切用来测量相对时间的物理过程比如单摆、地球的自转等,都必须依靠这个运动方程才能被表述出来。这个说法已经相当接近康德的说法了,那就是,绝对时间是相对时间得以被测量的先决条件。因此,如果把绝对时间看成是牛顿力学得以成立的一个认识论上的先决条件,那牛顿提出绝对时间概念就是合理的、正确的。没有牛顿的这个绝对时间,没有康德的这个先验感性形式,就没有我们的经验世界,就没有牛顿物理学。

在牛顿那里被区分开来的绝对时间和相对时间,在爱因斯坦以及爱因斯坦的后继者这里变成了一个单一的时间,而且这个时间是作为物理学的研究对象出现的。这样一来,我们就将遭遇到前面所说的悖论了。让我们来构造这个悖论。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说,时间空间并不是处处均匀各向同性的,而是随引力场而变化的。严格说来,宇宙间每一个点的时间和空间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时间不是均匀的,我们如何保证我们的经验和知识的连续性和稳定性呢?时间的均匀连续和空间的均匀连续,保证我们在局部地区发现的规律可以拥有普遍性。如果没有了这种均匀连续性,我们就永远也不会有普遍必然的知识了。如果时间空间丧失了这种均匀连续性,就连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本身,也只有在爱因斯坦本人的书房里,在他发现相对论的那一瞬间才有效,离开了他的书房离开了那个瞬间就无效了。按照相对论,不同引力场中的时间是不均匀的,如果时间不均匀,那么就不存在普遍必然的科学知识,作为科学理论的相对论本身也不是普遍有效的。这就构成了一个自我拆台的悖论。

当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一个普遍必然的知识,它所涉及的作为物理学研究对象的“时间”,也不可能是康德意义上的时间、哲学意义上的时间。在相对论中,倒是有一些绝对的东西在起着类似“绝对时间”的作用。在狭义相对论中,光速不变原理和相对性原理都在起这个作用,空-时连续体也在起这个作用,即在相对性背后引入不变性。这个不变性,起着类似牛顿“绝对时间”的作用。在相对论中,时间和空间单独看起来,都随参考系而变动,但四维空时却保持不变。在广义相对论中,也有类似的维持不变性的原理,比如引力场与加速场不可区分的“等效原理”。还有人认为,广义相对论宇宙学实际上重新引入了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要不是没有一个绝对时间参考系的放,你如何谈论宇宙年龄呢?

所以,爱因斯坦意义上的物理时间,是一个特定的物理对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如果你把它看成是真正意义上的时间,就会产生严重的悖论。可问题是,爱因斯坦之后那些喜欢把自己的物理学工作赋予哲学意义的物理学家,比如大家熟悉的斯蒂芬·霍金,还有那些搞物理学哲学的人,喜欢把爱因斯坦的时间说成是真正的时间,并且照着这个架势去阐释和发挥时间的真义和奥秘。霍金的《时间简史》光题目就讲不通,可是因为他讲的是“时间”,因为他作为物理学家在今天有话语权,当然还有他本人的身体传奇,博得了全世界的关注和喜欢。这本书获得巨大的成功,很重要的原因是它讲的是“时间”,因为“时间”能够打动人,能够勾动人敏感的神经,为什么呢?因为真正的时间是人的存在方式,人在听到“时间”一词的时候,心里本能地产生震颤。可是我们都被霍金骗了,他讲的根本不是让我们震颤的时间。他所谓的物理“时间”根本上是无时间性的,“时间的历史”根本上是一个逻辑上极度混乱的说法。

霍金们不明白,时间作为人的存在方式,也作为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存在方式,是没有办法作为宇宙间的一个具体东西向我们呈现的。时间根本不是一个东西。但是,科学思维能够想象的处理方式,就是把它当成一个东西来研究。可是有些起作用的,并不一定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有些极端的科学主义者总是强调要拿经验证据来,可是成为经验的先决条件是什么?证据起作用的方式是什么?这个先决条件本身不是经验但却使经验成为可能,这个起作用的方式本身不是证据但却使证据成为可能。经验证据不是一切。海德格尔有个著名的比方,说的是关于石头的“内部”。我们都知道一块石头肯定有表面和“内部”之分,我们能够看见石头的表面,可是谁亲眼见过石头的“内部”呢?你把石头敲碎,看到了石头的“内部”吗?没有啊,你还是只能看到石头的表面。无论你怎么敲碎这块石头,你永远不可能把它的内部敲出来。没有任何人看到过石头的内部,但所有人都知道石头有内部。“内部”在这里,是作为“表面”或“外表”的一种存在方式出现的。“表”和“里”不可能同时现身。

上面说的是时间的均匀性,我们再来看时间的不可逆性。时间的不可逆性指的是过去与未来的不对称性,未来的开放性。人的自由与时间的不可逆性密切相关。在康德那里,自由和必然是一对范畴。知识提供的是必然性,而自由不在知识的范围之内。也就是说,用科学、理性、知识的眼光没有办法理解自由。跟时间的均匀性一样,时间的不可逆性也是作为缺席者而不是作为在场者起作用的,可是,偏偏还是有物理学家喜欢把时间的不可逆性作为物理推论而不是作为先验条件来处理。如果时间的不可逆性只是物理推论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逻辑上设想时间的可逆性。设想时间的可逆性,就可以构造出悖论来。

著名的数学家哥德尔曾经考察过狭义相对论,认为它逻辑上允许时光倒流,也就是回到过去。据说爱因斯坦对此推论未置可否,既不首肯,也不反驳。如果我们考虑这种可能性,也就是像好莱坞电影经常出现的那样,让一个人回到自己的过去,现在流行的话叫“穿越”,穿越回到过去。现在我们假定你患了一种杀人狂的病,拿着手枪,见人就杀。你坐着时光机来到你的家乡,门前有一个摇篮,里面躺着年幼的你,你也是拿着手枪朝着这个婴儿开枪。当然物理上讲、生理上讲、科学上讲,婴儿是能被你杀死的。但是问题在于,如果你真的开枪把这个婴儿打死的话,那就会产生一个巨大逻辑悖谬。如果你打死了这个婴儿,那怎么会有你呢?没有你又是谁把他打死的?这就引出了一个强烈的自相缠绕的悖论。所以我们现在学习相对论都被告知,回到过去是不允许的。可是这种不允许并不是相对论自身内在包含的要求,而是一种额外的要求,是为了避免发生这种逻辑悖论而附加的要求。

在物理学中,关于时间的均匀性和不可逆性确有相应的定律来加以保障,那就是热力学第一定律和热力学第二定律。跟其它的物理定律相比,这两个定律具有某种超越性,它似乎并不是某种来自观察经验的经验定律,而是某种先验定律。它们的确是先验定律。热力学第一定律的本质就是保证时间的均匀性,这是量子力学出来以后物理学家做的一个重要的证明,时间均匀性和能量守恒是一个意思。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本质是保证时间的不可逆性。这两个物理定律的先验性质还讨论得不多,人们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两个定律的特殊性。但是我们今天的任务不是讲这两个定律。我们在“时间”的长河里呆得太久了,现在让我们讲点艺术。

三艾舍尔的《画廊》

我们讲艾舍尔。荷兰的版画家艾舍尔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就这个模样,这是他的自画像。这个模样当然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下面这些画。艾舍尔的画具有一些一般的特征,就是喜欢展示缠绕。我们看这是一个叫做《瀑布》的画,这里的水很古怪的自高处向低处流动,可是最后却形成了一个循环。你局部地看好像都天衣无缝,都挺正常的,但整体地看,是荒谬的。

第二幅画叫做《上行和下行》,究竟是上升还是下降?我们看到外圈的士兵不断地上坡,内圈的士兵则不断地下坡。不可思议的是,上坡和下坡各自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不止。这是一个怪圈。第三幅画也是个怪圈,而且是最直接的一种,这幅画叫做《画画的双手》。右手正在画左手,可是左手也正在画右手,到底哪只手在画外,哪只手在画里?纠缠在一起,说不清楚。看了这幅画心里可能会产生别扭感。艾舍尔这个人一辈子就总画这种画。这些画寓意很深刻,深得物理学家、数学家的喜爱。比如杨振宁就用艾舍尔的画做自己著作的封面。我也很喜欢他的画,尤其是其中的一幅画,极好地图解了我对世界图景悖论的理解,这就是艾舍尔的《画廊》。

《画廊》是这样一幅画:一个年轻人站在画廊里面看一幅画,画里面是一个滨河或者滨海城市,水面上有蒸汽动力船,还有岸边建筑物的倒影,还有一个妇女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可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的楼下就是这个画廊,画廊里除了那个年轻人之外,还有一个年长者在看画。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一个人在看一个图景,没想到自己就在这个图景里面。这幅画是对我们刚才讲到的世界图景悖论的一个生动的图解。

画廊里挂着的这幅画,表达的是我们的科学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每样东西,都可以被图像化。甚至我们的图像化过程本身,这在画面中表现为画廊和看画者,也可以纳入“科学世界”之中,也就是纳入画廊里挂着的这幅画中。在今天这个被海德格尔称为“世界图景的时代”,科学难道不就是这样僭越,这样侵入一切领域的吗?科学不仅研究世界,也研究有能力“研究世界”的人。我们对人的研究已经有很多学科了,从动物学、生理学、心理学,到考古学、人类学、社会学,我们对“人”貌似已经知道得够多的了。但是“什么是人”这样的千古之谜真的解开了?希腊神话里的狮身人面的怪兽斯芬克斯出了个谜语,问所有的过路人,你回答不上来就把你吃掉。他说什么东西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结果俄底浦斯回答说是人,斯芬克斯就从此消失了,不再为害人类。但是谁都知道“什么是人”的问题,从来也没有被解决。为什么呢?因为人的“问题”是作为人的存在方式而出现的,它本身不可能被纳入人类认知的科学图景之中。

但《画廊》就让认知者、认知过程都被纳入认知对象之中。当然我们知道,这只是一幅画而已,而且它是一幅让人迷茫、让人不知所措、充满荒谬感的画。不过艾舍尔已经警告过:“不要当真!这只是一幅画”。注意这里,画面的中央有一块白斑。这个白斑是必须有的,没有这个白斑那这幅画就没办法完成。这个白斑,是这幅画的一个命门和死穴,也是这幅画诞生的真正秘密。秘密是什么?很简单,这只是艾舍尔画的一幅画而已。白斑上有艾舍尔的签名,他是在警告说,这只是我画出来的一幅画而已,你们不要当真。这个空白之处揭示了画面作为画面的特性。

但这是一幅荒谬的画面。为何荒谬?因为它把本不应该放在同一画面中的两个不同层次的东西放在了同一画面上。这当然本来就是艾舍尔追求的效果。观察者、看画者对于一幅画来说,是一种缺席者,但正是这个缺席者让在场者在场,正是有了看画者,画面才呈现出来。但是,艾舍尔把缺席者也作为在场者画出来,这是这幅画充满荒谬感的根本原因。

前面我们讲过,把宇宙、世界这样的“大全”图景化,那么必定会导致两个后果,要么无矛盾但不完全、不完备,要么完备但不一致。这幅画显然是想追求世界图景的完备化、完全化,结果当然就产生了矛盾、不一致。它试图把所有东西都画进去,但是它会产生逻辑矛盾。看画人如果本身就在画中,那么他能不能把画中的自己给毁掉呢?说不能肯定不对,因为画面作为一个介质,没有什么理由不能遭到毁坏;说能也有问题,如果把自己给毁掉了,那又是谁来毁掉他自己的呢?这跟刚才讲过的时光倒流问题是一样的。今天的科学主义者不就是这样吗?就是想画一幅艾舍尔《画廊》这样的世界图景吗?把一切都画进来,把一切都纳入到所谓的理性眼光的统摄之中。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人的双重性被取消了:他本来既是自由的,又受必然性制约,现在他只受必然性的制约,不再是自由的。如果承认他是自由的,那这幅无所不包的世界图景立即就会出现逻辑悖论。

可是我们看到的《画廊》似乎并不是无所不包的,首先这幅画是有边界的;其次,为了使每一个局部都看起来合理,画面不得不出现某些盲点。其中的空白部分就是最大的盲点。这就是说,《画廊》实际上并没有实现它的完备性,它把这幅画的起源问题作为一个“问题”留存着,并且是作为一个在画面内无法解决的问题而留存着。这给我们一个非常深刻的启示,就是“起源”问题必定是一个永久之谜。一个是宇宙的起源,一个是人类的起源。对这两个起源,科学家都雄心满满,说我们能够破解。最有代表的就是霍金。他说我差不多破解了宇宙的起源之谜,其实我们知道他完全没有。人类的起源也是一样。人们通常误认为达尔文的进化论已经搞清楚了人类起源问题。其实,达尔文只是搞清楚了一种像人那样的动物是怎么来的,可是人并不等同于“像人那样的动物”。“人形动物”的起源达尔文差不多是搞清楚了,但是“人”的起源他没搞清楚。人的起源中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就是语言的起源。语言的起源我们是原则上没有办法搞清楚,因为我们全都生活在语言之中,我们没有办法想象没有语言的情况,因而也就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何谓语言由无中生有的起源。我相信语言学可以对这个问题进行逼近性研究,你可以继续绘制那个图景,但想把它画完全了是不可能的。

按照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有引力的地方都会产生空间弯曲。有些强引力场的情况下,空间弯曲成一个完全封闭状态,以至于这个引力场之中的所有物体包括光都飞不出去,这就叫黑洞。如果作比方的话,宇宙起源和人类起源就是整个图景场上的两个黑洞。当然,这两个起源本质上是同一个。黑洞也只有一个。在这个黑洞处,艾舍尔画廊的这个白斑处,蕴含着的就是所谓的起源问题。这是一个无法打开的黑洞。不是因为我们能力不够打不开,而是原则上打不开。就像刚才海德格尔举的石头内部的例子一样。你是可以不断地打开,你是可以打白斑处尽量描画得细致一些,但你不能够彻底消除这块白斑。这个空白的存在是这个图的一个逻辑必然。

四在世的荒谬性

最后,我们来谈谈“在世的荒谬性”。“在世的荒谬性”是个存在主义的说法,就是说活着本身就是荒谬的,因为它无缘无故,因为我们的存在都是被抛的存在。我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的户口本上都有一项叫做“何时由何地迁来本地”,但新生儿这一项怎么填呢?没办法填。我们的出生都没经过我们自己同意,没有人先征求你意见,问你愿意出生吗?没有人。所以,所有人的存在都是被抛的存在。被抛的存在是荒谬的,因而让人觉着没有着落。因此有很多宗教帮助我们的人生增添一点缘故,比如说你来世、投胎、转世之类,比如说上帝造人之类,你听到之后心里稍微舒服一点,原来我们还是有来由的。但是,抛弃了上帝,所谓“上帝死了”之后的西方人,开始直面这个被抛的事实,开始强调我们的命运全部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强调我的自由。但是,在世的荒谬性仍然与自由相伴随。

谈这个话题跟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温伯格有关。温伯格有一本很有名的书叫做《最初三分钟》,介绍宇宙大爆炸理论的。我认为他的这本书要比霍金的《时间简史》写得好,而且也好读一些,知识内容比较丰富。我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方面,而是他在书的最后一段写了这么一段话。他说,他快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正好坐飞机从旧金山回波士顿,看到飞机下面山峦起伏、白雪皑皑,在夕阳下泛出红色,大地上公路纵横,车水马龙,人间一派生机。可是这样的人世间,难道只是宇宙大爆炸的一个后续的演化结果吗?他于发了一段感叹:“很难理解这只不过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宇宙中的一小部分,更无法想象到现在的宇宙是从一个难以言传的陌生的早期状态演化而来的,而又面临着无限冰冷的,或者是炙热难耐的末日。”最后一句他说:“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无味。”

大家知道,温伯格是一个很强的科学主义者,他就是我们所说的想把世界全部用科学的方式搞清楚的那种人,而且是他们中最有能力完成这项任务的人。他拿过诺贝尔奖,对宇宙大爆炸以及基本粒子物理学做出过重要的贡献,但是他居然也产生这样一种宇宙的荒谬感。这难道不令人震憾吗?

什么叫“在世的荒谬性”?刚才我们讲到了,只要你是自由的你就会感觉到世界如此这般是荒谬的。为什么呢?所谓荒谬的意思就是无根无据。爱是荒谬的,因为它无根无据。你说你爱一个人,你可不能说出理由来。你要是有根有据的爱,那就不是真爱了。过去有人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个说法是错误的。真正的爱都是无缘无故的,有缘有故的爱都不是真爱。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那不能说的,你一说出来理由,爱就要完了。你说爱我是因为我长得漂亮,那我将来老了怎么办?你说爱我是因为我们家有钱,那我们家破产了怎么办?这都不能讲。爱关乎自由,因此是讲不出道理的。但正因它讲不出道理,爱也是荒谬的。从前读过一篇文章英文叫做“Love is a fallacy”,爱是个谬误,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读过,是《读者文摘》里面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讲一个大学男生追一个女生,总是跟那个女生讲道理讲逻辑,最后全都失败,他不理解为什么他追不到那个女生,而那个女生爱上了在他看来很莫名其妙的人,最后得出了爱是谬误的结论。这个结论倒是不错,因为没有道理就是荒谬的。

温伯格的荒谬感与存在主义的出自自由的荒谬感有什么关系呢?温伯格的荒谬感来自世界图景化导致的无意义感,这跟存在主义的荒谬感是一回事。我们在世为什么荒谬,因为我们沉沦于世。什么是沉沦于世?就是你把一切都在场化,把你自己都在场化,把你自己的在场都在场化。你只承认在场的东西,你只承认摆在眼前的东西,结果你就发现,越沉沦于世,生存越表现出荒谬。彻底图景化的世界不过就是把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构造成一个理由的链条,这个巨大的链条要么是封闭的循环的,要么是无穷后退的。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荒谬的。封闭的循环的是荒谬的。比如说,你放羊干什么?挣钱。挣钱干什么?娶老婆。娶老婆干什么?生娃。生娃干什么?放羊。把一切都讲清楚了之后,只剩下荒谬了。无限后退也是荒谬的。希腊人早就指出,无穷后退的论证是一个失败的论证。

从温伯格这里,我们得到如下的启示,那就是科学的世界图景越是无禁区、无边界,它就越是荒谬。事实上,人生的意义、宇宙的意义是通过在场与缺席的相互交融被呈现出来的。爱情、神圣感、道德感、宇宙的壮美,都不是能够还原到物理事实层面上的东西。希望把一切都还原到物理事实层面,自然就会出现温伯格所感到的那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就会出现艾舍尔的《画廊》所揭示的那种荒谬感。

好了,这就是我今天要讲的,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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