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日记

不是衣锦还乡，是一个穷文人还魂于故土。那些逝去的亲人，帮我守望着清明，变成了一座又一座坟，我跪下的那一刻，手颤抖得拿不住打火机，燃不着纸钱。身旁是正在开花的苹果树，我算是春天的来客，与亲人匆匆一见，万千心绪，只是一缕浮云，从我们村缭绕，穿行，一日千里。

       那些经历岁月改变的容颜，是一条一条的小路，上面长着故乡的草，童年的故事，一层又一层包裹，我今天回来，终于有机会打开，看到多少年前的自己，我似乎离开已久，又似乎从未离开。

        涝池，故园，村巷，石磨，饱经了风霜，还坚持着陪伴，我今天回来，最先是留意这些沉默的表情，我似乎听到祖先的声音，穿过厚重的记忆，找到了我，似乎在说，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我失踪在茫茫人海里，被生活囚禁在坚固的牢笼里，我反抗过，失败过，今天，我终于成全了自己。这样的村子，在陕北比比皆是，但我唯独牵挂这里，白天黑夜，心里梦里，谁也夺不走，谁也无法夺走。是的，你可以让她衰老，风烛残年，但你不可以让她从我的灵魂里剥离。瓦俭村，是时光的胎记，是镌刻于黄土山塬的一枚印章，是青春灿烂过后的沉寂，是我生命的呼唤。我从心里叫，爷爷，奶奶，妈妈，而回应的是温暖的风，拽着我的衣襟。

       很多人站在村口，我担心他们认不出我，把我彻底忘记。这些村里人，有些是长辈，有些是晚辈，还有更晚的晚辈，这是守护在故乡的人，一直没有离开，我得感谢他们，替我守候了故乡的天地。有他们在，村子就不会孤单，也不会死。

       即使不被很快认出来，我还是把我当作这群人的一部分，即使我风尘满面，老态浮现，我还是故乡的孩子，就这么回来，如一朵云回归天空，如一只鸟飞回巢中。回家，回家，我有急迫的脚步，有沸腾的心灵，有爱，有迷茫之后的清晰。见与不见，村子就在那里，等待相认。

       我跪下，膝盖上粘满泥土，我不忍心拍打。这土，粘性这么大，我又一次被浸染，我的血慢慢变成它的颜色。荏苒季节，有了改换，有了陌生，麦地栽上了苹果，场院变成了荒芜，耕耘的方式已迥异于昔日。我希望看到麦田，谷垛，玉米仓，这是我所熟悉的事物，但我有了莫名的失望。

       这是村中一日，匆匆忙忙，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成了过客，我又要离开，却带不走一屋一舍，一石一木。出了村，一下子轻松，又似乎卸下了一些东西，也说不清楚。岁月给予我的，我终将归还，包括肉身。我突然觉得生命从来不属于我，属于这一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