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微信, 失控的张小龙

2005年马化腾在收购Foxmail时,或许并没有想到张小龙会在几年后送给他一张最珍贵的移动互联网船票。

他一方面看上了那500万个QQ所没有的高端用户,另一方面又隐约感觉这个穿着拖鞋打双升的程序员,有那么一点奇异的风骨。

天生异象,必是奇人。收编张小龙,会不会等同于抄底诸葛亮?

6年后,性感的来复枪声唤醒了年轻人的冲动。张小龙的天才之质在一个绿色简易工具里得到了印证,雷军的米聊从此溃不成军。

雷军不承认米聊败给了微信,认为这玩意就是个披着马甲的QQ,气得张小龙找周鸿祎吐槽。

不过马化腾却从此更加爱惜这位天才的羽毛,不仅默允了广研团队永久分踞一方,只需偶尔“进深勤王”。即便小龙同志脱离腾讯内部广大群众队伍,也不忍拿着重锤来敲打。

《腾讯传》中有一段张小龙的自述,便可窥视君臣二人的相处之道。

“‘摇一摇’这个功能上线后,Pony发了一封邮件给我,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仔细考虑一下,如果竞争对手来模仿,会不会在上面叠加一点东西,就说他创新了。我回复说,我们现在的这个功能已经做到极简化了,竞争对手不可能超过我们了,因为我们是做到了什么都没有,你要超过我们总要加东西吧,你一加,就超不过我们了。”

“摇一摇”上线时腾讯的“开放生态”战略刚刚出炉,移动互联网战事渐热。我们似乎可以想象,马化腾会用怎样的心情,去看眼前这张即将要去征服的沙盘。

重用天才之人,须知天才多少都有些毛病。互联网圈被冠上“天才”头衔之人皆有“怪癖”——王兴沉迷下片,张一鸣没有娱乐,黄峥不玩游戏,没事总想把“资本主义倒过来”……

张小龙有业内公认的社交恐惧症,脑子都用在技术领域,人情自然不够练达。马化腾自然也知道张小龙的毛病所在,却愿意纵容他的这种任性。

但并非所有天才都适合养在温室,高更都差点被富贵生活麻木。太过惯着“天才病”,冥冥中也会扼杀一位天才。

当抽着Kent打桌球的张小龙成了高尔夫冠军,天才变天仙,做产品也开始像“炼丹”。从九宫格换投资门票到放开微视权限,微信渐渐呈现出的是一副听凭腾讯总办安排的消极面孔。

微信用户如今已经12亿,创造不出惊喜已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这个曾降维打击过新浪微博,偷袭过阿里 “珍珠港”的史诗级应用,已经越来越重。

这种重量不仅能拖慢一台老年机的速度,更能影响一架资本机器的运转。

微信得了“天才病”

以“挤牙膏”著称的微信,最近终于上线了大文件传输功能,引得网友呐喊“终于等到今天”。

微信9年来未加过一块开屏广告,其“克制精神”誉满江湖。但落到具体功能时,这种“克制”又显得不那么香了。据说腾讯内部的人自己都不用微信办公。

假如大家认真听过张小龙历年的演讲,就会发现他多次提到微信没有克制,只有取舍。所谓的不做算法推荐,其实也是交给用户决定的。

天才产品经理的自我修养不仅体现在讲话留有余地,更重要是能真正做到像人一样思考。

后面这条听上去像废话,毕竟谁还不是个人,但做起来可并不是那么容易。不入流的产品经理大多只能做到像产品一样思考。

有传言说,大学生到微信部门面试时,只要看完过《失控》这本书,张小龙就会录用这个人,而广州研发中心的产品经理们几乎人手一本《失控》。

凯文·凯利这本书的确影响过不少大人物,包括乔布斯和斯皮尔伯格。但它的神奇之处不在于能打通奇经八脉,而是能带你以超越生物学的角度去看待进化,脑洞大开。

看过《失控》的人大概都能学到一种上帝视角。2010年,微信诞生的前夜,张小龙在饭否上写道:

“还是你们用户爽,哪里爽到哪里,苦的是做互联网的,要整天分析你们的阴暗心理好让你们更爽,还不能明说。”

正常人肯定很难想象,有“社交恐惧症”的张小龙能设计出“拍一拍”这种既骚又扰的功能。但其实更早的“摇一摇”来复枪声,便是他对人类原始欲望的一次注脚。

这倒让人想起了波士顿一位天才动物学家Temple Grandin,作为一名自闭症患者,Temple自幼难以与人沟通,却能将动物的感受视觉化。因此设计出一种养殖屠宰系统,帮助牛群以更有舒适、平静的方式死去。

过去许多人诟病微信的功能,几乎都是建立在其他公司的基础上研发,张小龙只是搭了一个“积木”。

其实张小龙的神来之笔,并不在于代码清奇。从为人乐道的微信“自生长”能力,更能洞穿他的野心。

所谓“自生长”,正如《失控》这本书的英文名——Out of Control。在中国的语境中,翻译成“无为而治”更贴切。

“我无为,而民自化”。微信播了一颗种子,公众号引来一群啄木鸟,微信红包落入土里,化成春泥,微商为春泥增添养料……

人们共同灌溉了这颗通天树,但当这绿色图标如它的Slogan一样完全成为“一种生活”时,人们却越来越焦虑。

老板深夜@、爱人要求秒回、朋友圈看不完的凡尔赛……以上帝视角打造的微信,就像一个千奇百怪的万花筒,里面的镜片还全是都是放大镜。

放大了一些焦虑,却也忽略了一些死角。

今年1月,微信小游戏产品经理在公开课Pro中介绍,微信小游戏使用人群 30岁以上占据了66%。就像老龄化正成为中国的难题一样,微信仿佛也在步入中年危机。

“要不是用微信的人多,我才不会用。”如斯言论在网络上频频可见,新一代年轻人很多都觉得自己被微信“挟持”了。

长期占据在上帝高位俯视,让张小龙养成了一种“何不食肉糜”的气质。他曾经说过,好的产品应该是人们的伙伴,而不应该为了流量变现或者KPI、刻意地去“套路”人们的点击和时间。

对于C端而言,这话完全政治正确,却也因此酝酿了2B的不温不火。

比如小程序,“营销尺度”一直是一道下架的高压线,过分强调“用户体验”的政治正确,本身与生意人强调的变现逻辑相悖。

张小龙要求每一位开发者都能像他一样做出产品。你看,我们微信之所以能做到今天,是因为我们可以花两年耐心打磨产品,再接着推广。

并不是每一位开发者都有一个强大的靠山。张小龙可能是忘了马化腾在2013年就在腾讯内部会上做出的最高指示:干部要饥渴,不要做富二代。他内心深处的原动力,正在养成微信的“天才病”。

企业微信和阿里钉钉打了那么久都没法赶超。往深里溯源,其实也是“性格底色”的不同。

企业微信追求员工体验,上来就抓发票报销这些员工权益;钉钉追求管理效率,老板用得很爽,才会买单买得爽。

优秀的产品经理要做的事远不止是打磨产品。假如Temple Grandin当年无法克服自闭问题,去搞定农场主,那她的屠宰系统也只能供奉在实验室。

即便天才也不能依仗天资回避这些麻烦事。那张小龙是否也应该想一想,无论怎样琢磨“人”,都不该忽略,老板也是人啊。

朝堂之上,不讲武德

几年前马化腾跟58 同城谈融资时,姚劲波想跟马化腾要微信入口。马化腾竟然摆了摆手,说这事儿光我说了不算,得广研团队说了算。

后来姚劲波做了几十页 PPT,专门跑到广州找微信团队 pitch,讲得口干舌燥才化缘到一个 58 到家入口。

后来马化腾把To B业务交给CSIG总裁汤道生,送给他了一个锦囊:为他提供各种资源,包括找张小龙争取微信入口。

当腾讯内外都因微信上的一个小格子而争得不可开交,微信开始变得六亲不认。汤道生甚至将争取微信入口形容为“抱大腿”。

移动互联网战火纷飞那几年,腾讯靠结盟笼络各路刀兵,堆积在微信产品 waiting list 上的集团需求越来越多。

微信一朝名满天下,张小龙仿佛从此失去了进步思想,对待同志的需求充耳不闻,广研团队八年磨不出一个腾讯文档。

于是业内便有了一个说法:一个人说自己出身 BAT,他一定是百度出来的,一个人说自己在腾讯工作,他一定不是来自微信。

远离中央的藩镇指挥不动,马化腾么得办法,只能在朋友圈轻轻敲打。

腾讯内部还流传过一个段子,说是微信部门因为注册了一个nextqq的域名,张小龙被马化腾叫去训话。

这可能是一段无脑黑。你很难想象张小龙这种人会拥兵自重,让他驾驭一个国民产品,应该比驾驭一家万亿市值的公司更加得心应手。

每天有一亿人教张小龙怎么做微信,但登上资本舞台就完全立于相反的境况。

张小龙的消极面孔,或许源于内心情怀的挣扎。看《失控》的张小龙,也听摇滚,读金庸。

金庸老爷子去世时,张小龙曾特地发朋友圈悼念。顺带披露当年之所以给Foxmail取这个名儿,就是因为手头有本《笑傲江湖》,取的是令狐冲之“狐”字。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成了绝唱。而张小龙心中的那片江湖,也随着Foxmail被卖掉,已经不在了。

“从灵魂到外表,我能数出它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典故。在我的心中,它是有灵魂的。因为它的每一段代码,都有我那一刻塑造它时的意识。我突然有了一种想反悔的冲动。”

张小龙的妻子曾给他看过星象,星象显示丈夫崇尚自由。精神自由的前提是荷包自由。2000年《人民日报》一篇文章就曾对张小龙表示关切:“可怜的孩子,你可别饿死了啊!”

张小龙最终接受了金钱的滋养,没有变成唐吉坷德。但从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失败者的颓废。

江湖之人不问朝堂,是不擅权谋。张小龙走入朝堂,却似遁入空门。刀枪入库,武德尘封。

微信用户破亿之后,广研团队和腾讯内部的配合便变得越发艰难。姚晓光开发腾讯游戏时,前三款“天天系列”经常有突发情况。比如在 SDK对接的事情快完成的时候,微信那边突然改了个接入方式。

有一次张志东见到姚晓光,问他:“你们团队够不够拼啊?张小龙他们前11周,没有一个人晚上12点之前回家的。”

姚晓光苦笑道:“我们团队的人从开发第一天,就没有人 12 点前下过班。”

QQ在打造自己的微信小程序时,微信也没有提供半点帮助,QQ团队愣是从代码、产品到商业化自己摸索了一遍。到头来磨出一个不能发消息的QQ小程序。

几年不更新一次重大功能的微信团队,偶尔会在内部竞争上露出进取心。

当年姚晓光打造《天天爱消除》时,原计划是作为首款微信游戏亮相的。结果等到微信 5.0 上线那天,才发现微信自己搞了个“打飞机”,流量一下子被吸到那边去了。Pony对此赞不绝口,还和 Tony来了次“巅峰对决”。

腾讯内部还有个说法:以前人家做互联网产品,会问腾讯介入了怎么办?现在腾讯自己做产品,就有人会问,如果张小龙介入了怎么办?

重复造轮子对组织墙高垒的腾讯并非稀罕事。但微信的封闭,对志在通过产业互联网迈向 2B业务的腾讯是大问题。这种不配合,也无形中加剧黄金时间窗口和机会成本的浪费。

当年为了推动微信国际化,马化腾大笔一挥批了20亿的预算。结果不止在全球市场没干过WhatsApp,在东南亚市场都输给了line。

CDG国际化的相关负责人后来指控是微信不跟他们打好配合,他们拿不到产品控制权。

一向清醒的刘炽平曾向全集团管理干部发出警示:“一个公司大了、成功了就会有自满、安逸的情绪。”

肱骨耳目的发声向来不止说与朝臣,马化腾也该听一听。这些年他为了微信也放弃过许多。当初砍掉了腾讯微博,被头条的陈林评价为:腾讯犯下的两个大错(另外一个是砍掉微视)。

广研团队人员常年躺在字节跳动和拼多多的猎头名单里,为了稳定军心,在腾讯不少部门年终奖下滑15%-20%的时候,微信部门反而却获得了“发红包+iPhone+配股+涨薪”。

2019年,腾讯内网有人发了一篇《总办对微信的优待,会让其他 BG 优秀的人 2019年大量出走?》,靠腾讯各种资源起步的“微信原罪”再引热议。

过去腾讯不讲武德,是在耻辱柱上挨过钉子的。如今看来,在朝堂上不讲武德,也会沦为众矢之的。

被神坛禁锢了吗?

微信已经失去昔日那份轻盈,变成一个中规中矩的大公司移动产品。事实上,中国最大的国民社交应用由一位“社恐”患者创造,本身就是不可思议。

这事如果搁在鲁迅笔下,估计能攒成一本《呐喊》。但在现实世界,却成为江湖美谈。

如今,这位“社恐”患者不仅要为游戏增长遇阻的腾讯放弃了巨大社交梦想,还得跟合作伙伴与公司伙伴把酒言欢,为腾讯的现金牛创造机会。

张小龙曾说过:“微信团队从成立到现在,从来没有瞄准KPI去奋斗过。”

做Foxmail的他,一个人就是一支团队;做“摇一摇”的他,听得到来复枪声背后的欲望召唤;做“漂流瓶”的他,洞悉了群居动物的空虚寂寞……

天才张小龙曾经有着惊人的表达,饭否上留下2359条内容,2011年一个人可以演讲8小时。

“三英战微信”后,微信被绑在“互联网基础设施”的枷锁上,承载着更为繁重的使命和压力。

张小龙变得更加“无为而治”了。19年微信公开课,演讲时长只及过去一半,甚至有时连现场都不愿意去。

“无为而治”运用的最合理的当属汉文帝和汉景帝。但到了大明王朝,嘉靖帝的“无为而治”,反而引来海瑞的痛斥,《治安疏》也因此名扬天下。

从PC时代到移动时代,张小龙带领的广研团队从腾讯内部赛马中脱颖而出,微信已然成为移动互联网的一个精神符号。

然而当微信入口成为腾讯投资业务、打造开放生态的重要筹码,张小龙也渐渐被困于生态和资本的旋涡。

将张小龙带上神坛的,正在将其禁锢于其中。或许再过上几年,他能放下身段冲破这种禁锢,为了集团的KPI讲起了武德。

到时会不会来上一句:“鄙人张小龙,请多多指教!”腾讯的同志们,你们说吼不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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