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驾到:我的太爷爷【何璐】

---追忆我的太爷爷

待到那树花开,你我却无缘相见

那棵桃树还在开花吗?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恍惚三年间,你我都不在,而第四年,我却没有再回去了。

同一个日子,同一片天空,同一块土地上,不同的时空雕琢着远方人们不同的思绪,纤纤绵绵,理不太清了。

指尖触碰着的是沧桑岁月,一刹间,恍如隔世,明晃晃的灯光如日中天的太阳,正照着他的面颊。“咔!”瞬间变成了永恒。灰白调的相片挨着的是一样白皙的太婆的脸,透过玻璃,我们只能回想,当年的镜头前又有何种别样的颜色。

相片上那人是爷爷的父亲,也是父亲的爷爷,是我的太爷——一位未曾相识却牢记于心的故人。

初识,巧来缘

对于他的认识,我起初是一片空白,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他的墓志铭上,模糊间,只记得“一生正直有为”六字。且相隔百年,他的故事想必也是无迹可寻了。仅是一次阴差阳错,于外公家那一摞子线装残本上,翻到了一个名字,想来不是外公一族的姓氏,便有些好奇。后来才晓得,这些本草药集便是太公从父亲手里承接来的,几经辗转,传用至今。

‍口耳传,代代承。

要想知道更多的故事,还得从父亲讲起。他爱讲故事,也爱听故事。每逢走亲戚,总是喜欢赖着他姑妈叨叨陈年往事。父亲总说,姑婆年纪愈发地大了,能多听就多听些吧,兴许以后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是啊,你我皆凡人,生在这纷扰世间,忙忙碌碌,一辈子便如同沧海一粟,转瞬即逝,既不能长生不老,也不会被载入史册,待时机一到,便终了一生,化为一抔黄土,没了痕迹,又有多少人记得呢?就像我也不记得今天是谁的祭日一般,索性淡然。但我记得我看到过的,听到过的,印在脑子里的。记得那屋里的一张张灰白色记忆,记得那冬日里的脉脉温情与淡然叙事,记得“说书”老太太仍是硬朗的身板,记得大家伙总是围坐一桌,端起手中的茶,伴随着茶香四溢、袅袅白气,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一天。

据说,那是一个梅雨淅沥的季节。他年少学艺初成,何等地果断。只一人,执一腔热血,背一药箱,撑一把油纸伞,带上些盘缠便离家了。也不知这年轻的小伙是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寻寻觅觅,筹谋辗转,最终决意安居于此三百里无银两的穷乡僻壤中,扎根,繁衍,自成一脉香火,生生不息。就像毛泽东写的那首诗一般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太爷虽没有他那般鸿鹄之志,但是最终也是将骨灰撒在了他曾经热爱过、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上,伴随着夭夭桃花,股股清风,不朽于老一辈人们心中。

跋山涉水,此地为家。

山川孕育了朝气的人们,人们却为这世道苦恼。当时的老家也是如现在一般,是由三个村并在一起的,不过方圆十里没有卫生院。乡亲们有什么小毛病都是凭经验采些草药就罢了,只不过都是些偏方,治不好的也很多。真的有大病只能去县城医院,而且交通不便、路途颠簸、道阻且长,有些什么病耽搁着耽搁着也就不治而终了。那个年代人们活得艰苦,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大半辈子,年终也余不了几个钱,于是也就有了“干到死”一说,等到你干不动了,也就该“享福”了。

儿时我不懂事,想着老家也是五A级风景区,太爷莫不是被这毓秀河川、人杰地灵吸引才安的家,父亲望着我好奇巴巴的眼睛,只是笑了笑。现在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了,一个医者泛滥的城市与另一个连药店都匮乏的乡镇,于当时的太爷来说哪一个才是最佳选择。

医者仁心,福荫子孙。

起初我是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能耐,只是依稀听父亲讲起,太爷专治妇科、儿科,是那一片乡镇有名的郎中。有一次爷爷年幼贪玩,跑到隔壁几里外的村子,归途遥远,夜色又黑,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恰巧被晚上刚巡查完土地的村民撞上,带回了家。言语间才得知他是哪家的孩子,说着夫妻两个就客气起来,约莫是讲:“原来是'春涛仙’家的孩子跑出来了。”原来是那对夫妻以前受过他的恩泽,媳妇的病就是他给治好的,因家境艰难,拖了两年才在年终还上了钱,而太爷竟也不再多收一两,只是多嘱咐了几句,并无其他,也许他知道,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次问诊,而对于他们确是从口里也节省不出的余钱。第二天夫妻俩便把爷爷送回了家。但是对于那个夏天的爷爷来说,又不知是怎样一场际遇。

慈悲为怀,世俗而不世故。

人们总说华佗在世、医者仁心,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死守职业准则,慈悲为怀,也是有精明的掌柜,一毛不拔,见利忘义。但他不同,他总是说不差这几两钱吃饭,先把病看好。这也是他的个性,一半源于父母,一半来自于这俗世间。除非万不得已,他一般都是在年末讨账,这也是乡间意会不言传的规矩。这是他对世间的温柔,也是对自己的原则,希冀着积善行德,能够福荫子孙。听姑婆说,直至逝世,他的药店里还留有一沓赊账本,未清,蒙上了灰,健忘于隔代的时间洪流之中。

门前医者,门后为父。

他一生悬壶济世,只是尽责尽力,并没有多少的伟大,却是后辈眼里的白月光。在那个战乱纷争的时代,那个大家普遍都认为“大字认识几个就好”的年代,在思想更加封闭落后的乡村之中,重男轻女的风气仍在蔓延。但是太爷却坚持让五个孩子都读上了书,他曾说:“你们可以不继承我的家业,但是不能不读书!”

爷爷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十二岁之前,未曾读书。不知是何缘故,其中缘由也不尽得知了。只知道家里长辈和妻子都劝他,孩子年纪太大了,去学门手艺来罢,不宜读书了。但是太爷斩钉截铁地说:“还是得读书!”听姑婆说,光是读书,就费了许多铜钱。但是爷爷学习还可以,连跳几级,上了那里最好的高中。这也大大改变了爷爷的人生路径,在四五十年代的乡下,成为了乡里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但遗憾的是,太爷没能见到这一幕,便猝然离世了。也正因如此,家族的中药文化,在他自己这一支断了传承。

生而从医,唯独医不了自己。

太爷父亲原是当地有名的郎中,所以他自小就跟随父亲辨别草药,研习医书,稍长些便看着药房。他少年时颇有志气,自立自强,故分家后不愿赖着父亲;性子太顺,故不愿相争于兄弟。中年稍有小成,却逢乱世惨被批斗,蒙冤他乡,心有余悸,思虑过重,积劳成疾,终于苦涩残年之际,了结此生,变为了那碑上的寥寥数语。

都说行医济世,积攒的是人品,可他却未尝如愿。在颠簸的轿中,在凄冷的途上,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想着,坚持住,总会有办法的。儿子依旧在读书,女儿尚还未出阁,家业仍未相传,儿孙也没有满堂......但是他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这眷恋的世间。如同他的儿子一样,走的痛苦,却不浮于表象,不愿在临别之际再让别人多担心一分。却又不同于他儿子,另一头,等待着他的却是白发人送灰发人的凄凄寂寥。

他是一介医者,一生医过形形色色的人,却始终医不好自己。他是一位长辈,一生阅尽世间百态,却终究没能看透自己。他是一介凡人,祸福悲欢充斥一生,总有万般无奈与不如意。也许这也是一个人最平凡而又最独特的一生。

思虑,忆满觞。

碎语之间,我了解到,一个真正值得后辈敬佩的的人,并不是完美无缺、丰功伟绩的,也并非万事都如你所愿。但正因为是不完美,才是人生,才值得向往与细品,值得悼念与追忆,如一杯清茗,历久弥香。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透过相片,咫尺间,承载了一个时代的记忆。而每一个被你记住的日子,都将成为生命里不可复制的那一天,是生命里的永恒。虽然了解故人是一个单向奔赴的过程,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是回忆拉起了相知的弦,印染了过去的痕迹,穿越世纪年轮,将他的人生,连载到我们的故事里,继续更新传承,续写着下一代平凡的故事。

当我再次踏上了校园,一切都似曾相识的样子,却又如此的不同。同样的一辈人,不同的奔赴,却一样地成长。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一辈人最平凡的成长记忆。

同一片土地,同一轮日月,却一片不同的星河,也许我如今看到的星光,正是你们背后那片黑夜所处的时代,跨越光年的距离,传过来的点滴灿烂......

山河平静辽阔,无一点贪嗔痴爱,而我们匆匆忙忙,都还在路上,努力追逐着属于自己的人生。平凡而不平庸。

逝者如斯,讲故事的人慢慢变成了故事中人,听故事的人也渐渐讲起故事来。不过这个故事不是梦,它永远醒着,是别样一番春色。

抬头,仰望,澄澈天空;低头,凝视,墓草丛生,唯有朝暾夕月相伴之。那棵桃树依旧开着花,不如儿时那般娇艳,而是长满了新芽,直戳云霄,聆听着远方的呼唤。

明年春天,我会记得来看你。

【作者简介】:何璐,00后小姑娘,喜欢写随笔、故事,喜欢在文字中感受生活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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