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论情真》一文完篇已经六年了,原准备还写一篇关于味厚的文章,因为相继忙于《湖湘联话》与《三湘联坛点将录》的写作,一直耽搁了下来,迟迟未能动笔。前几天铁峰来电话,问我味厚一文何时可以出笼,我才觉得实在是有动笔的必要了。虽然这不一定对“弘扬传统文化”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但作为一个诗词园地的耕耘者,有一孔之见献芹于同道案前,也似乎是当仁不让吧。
王蛰堪先生云:“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诗之味厚,也如苍颜老者,它深沉、内敛、庄重、质朴。我们不妨读读老杜之《登高》:
潦倒新停浊酒杯。
诗人独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登高临眺,百感交集。望中所见,激起意中所触;萧瑟的秋江景色,引发了他身世飘零的感慨,渗入了他老病孤愁的悲哀。 其开阔之境界,雄浑之气势,恻怆之情绪,遥深之寄意,恰如苍颜老者,不怒自威。无怪乎被千古诗评家推为“七律之冠”。
读老杜的这首《登高》,犹如饮千年陈酿,醇厚而沉郁,我不妨命名为“茅台味”。这种茅台味的诗,古来甚多,如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
故垒萧萧芦荻秋。
笔墨纵横捭阖,文字酣畅淋漓,而又弥漫着的沉重沧桑之感,正如严羽所评:“言有尽而意无穷。” 此外,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陆游的《书愤》,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杨慎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等等,都是这种茅台味的代表之作。 很遗憾,当代诗人很少有此类作品,这固然与诗人的涵养、学识、阅历、眼界密切相关,恐怕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忧患意识之淡薄。如果一个时代的诗人除了歌功颂德而外再无别的东西,那么,诗的脊梁就断了,诗的灵魂就灭了,诗也就毫无疑问地随之消亡。
所幸的是,当代诗人之风骨尚未完全消亡,有些作品虽不如老杜,不如梦得,不如东坡与放翁,但仍有峥嵘之气。如邓世广的《铁门关怀古》:
依稀风送戍歌来。
朱帆的《席间遇当年红卫兵》:
沈腰潘鬓也风流。
其意境之恣逸,行文之潇洒,亦与坡翁相类。“何妨此夕斟鸡尾,忘却当年砸狗头”之襟怀,令人感佩不已。
以上乃味之一也:茅台味。
槟榔初入口时有些苦涩,但久嚼之后其味渐甘。虽淡苦始终不消于口,然一丝甘味渐渐钻进牙缝,浸于舌底,沁入心头,久久而不忍弃之。司空图云:“味在酸咸之外”,此之谓也。
我们试读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是诗人向妻子的深情告白。前两句抒发诗人内心的孤寂以及对妻子的深深思念,有些苦涩;后两句跨越眼前之凄苦去写未来,盼望在重聚的欢乐中追话今夜的一切,苦里透甘。未来的乐,反衬出今夜的苦;而今夜的苦又成了未来剪烛夜话的材料,增添了重聚时的乐。这四句诗,明白如话,却何等曲折,何等深婉,何等含蓄隽永,余味无穷!
陆游的《卜算子 . 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苦涩之中,词人劲节而清高之气格,巍然兀立,读者舌根不禁苦后回甘。 此类槟榔味的作品,古来甚夥,如李白的《菩萨蛮》,元稹的《遣悲怀》,李商隐的《无题 . 相见时难别亦难》《无题 . 锦瑟无端五十弦》,李煜的《虞美人》,李清照的《武陵春 . 春晚》《醉花阴 . 薄雾浓云愁永昼》《红楼梦》中的《枉凝眉》等等。
当代诗人作品中,槟榔味最厚者当数杨启宇的《挽彭德怀元帅》:
人间始重万言书。
首联以强烈的对比开篇,极其悲凉沉痛,一股浓烈之苦涩充溢于口腔。但“历史是人民写的”,正义虽然来得太迟,万言书毕竟最终为民所重。当年陈贻锨教授吟诵该作之时,老泪纵横,其中既有悲伤之泪,亦应有额手称庆之泪。
王巨农的《无题 》:
邑中黄姓女,名鹃,幼随兄读,慧而能诗。年十九与夫别,饱经风霜。40 年后,其夫忽自台湾归,悯鹃封发未嫁,欲定居家乡,与之偕老。女泣劝曰:昔陆务观与唐婉分离,罪在吃人礼教;你我长期不得相聚,其咎为谁?君在台既已成家,我岂忍因一己之私,让世间又多一伤心人耶? .....”.夫感其言,逐相抱痛哭而别。
该作一唱三叹,跌宕起伏,苦辣酸甜五味杂陈,肝肠寸断。尾联剖露女主人公内心之激烈矛盾,给人以强烈之震撼,此女之基督精神倏然矗立在读者眼前,令人景仰不已。
橄榄入口即甜,初稍淡,嚼之而渐浓,久之而弥甘,香侵齿颊,舌底生津,韵味悠长,绵绵不绝。诗词中富于理趣之作,与此相类。
王之涣《登鹳雀楼》:
更上一层楼。
细细品之,岂仅登楼耶?世间万事万物,皆莫不如是。丰厚的人生哲理,蕴藉于寥寥二十言中。古人云:“纳须弥于芥子”,余曰:“此纳人生于橄榄者也!”
苏轼的《题西林壁》:
只缘身在此山中。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亦非纳人生于橄榄者乎? 古人该类作品不胜枚举,如朱熹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刘禹锡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其实,苏轼还有一首作品也很有嚼头,这就是《花影》:
却教明月送将来。
这颗橄榄不认真嚼是品不出味来的。虽然它的标题是花影,字面看起来也是花影,但是,我们仔细想想,像苏轼这种“满肚皮不合时宜”的人,会闲得无聊去写花影么?他明明是向朝廷之奸侫吐槽、向世间之小人吐槽嘛:“你们这些东西就像花影一般扫都扫不尽!” 这类作品刘禹锡也写过,“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杜甫也写过,“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今人橄榄味的作品,笔者十分欣赏谢卫民的《弹棉歌》:
奈他世上有炎凉。
奈他世上有炎凉一句,临去惊鸿一瞥,震聋发聩,嚼之反复,余味无穷。类似之警句,尚有已故老教授马积高的《麓山侧小泉》:
低回犹有不平鸣。
章敬和的《登岳阳楼》:
欲抱君山出洞庭。
星汉的《丝绸古道偶成》:
射落残阳一点红。
笔者也曾写过两首带橄榄味的东西,一首是《浣溪沙 . 登黄山一线天》:
百丈危崖一线天,石梯犹若半空悬。抬头帽落白云边。负轭自知非病马,登峰始觉味真诠,愈艰难处愈须鞭。
另一首是七绝《武夷山九曲溪漂流口占》:
闯过前滩闯后滩。
此味之得出,来自辛弃疾的《清平乐 . 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此词格调清新,温情无限,结尾一句,特别传神,饶有情趣。所以,我把这一类结句精彩绝伦、情趣盎然之作,归之曰“莲蓬味”。
《西江月 . 遣兴》,也是莲蓬味十足: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而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却是写的少女,同样极富莲蓬味: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上片用“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描绘出一个身躯娇小、额间鬓角挂着汗珠、轻衣透出香汗刚下秋千的如花少女天真活泼、憨态可掬的娇美形象。下片笔锋一转,使静谧的词境风吹浪起,少女发现人来,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光着袜子,害羞地朝屋里就跑,头上的金钗也滑落了。但是,她害羞地跑到门边,却没躲起来,而是“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嗅青梅是假,实则是在偷偷地窥看来人,说不定是她的心上人呢。 却把青梅嗅一句,把一个纯情少女的娇羞之态和盘托出,清新隽永,馀味无穷。 古人此类作品亦俯拾即是。如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李煜的《一斛珠》:“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范成大的《夏日田园杂兴》:“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雷震的《村晚》:“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袁枚的《所见》:“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孔尚任《燕九竹枝词》:“人人夸你春来早,欠我风筝五丈风”等等。
胡适有一首白话词《如梦令》,也是典型的莲蓬味:
天上风吹云破,月照我们两个。问你去年时,为甚闭门深躲?“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
伍锡学的《花间意 . 洗衣》与胡适之作异曲同工:
柳枝不动蝉声噪,又来苗圃锄荒草。堰口洗衣裳,时而睃小郎。棒槌捶手背,裙子随流水。惊喜叫声高:“快来帮我捞!”
青年女诗人李静凤的《凤仙》则与李清照的《点绛唇》恰成姊妹篇:
背人偷染指尖红。
有写顽童的《社戏》:
尽在场边打哦嗬。
也有写幼儿的《初晴》:
钻来钻去躲猫猫。
还有写少女的《禾场上》:
“男星谁是万人迷?”
姜?《白石道人诗说》云:“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诗欲求之味厚,先必力求“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也!胡静怡,笔名劲骑,号怀虹斋主,微信名劲骑先生。1943年生,湖南宁乡人。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楚风吟草》副主编。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南《老年人》杂志诗词栏目特聘编辑,长沙市楹联家协会名誉主席暨会刊《联海探骊》名誉主编,长沙市诗词协会副会长兼会刊《长沙诗词》主编,长沙市岳麓区诗词楹联协会顾问。著有《十家楹联选评》(合著)、《怀虹斋诗词联语》、《怀虹斋联话》、《怀虹斋诗文稿》、《湖湘联话》、《三湘楹联点将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