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籍清华博士矣晓沅:从轮椅走向璀璨星河
只要有矣晓沅身影的地方,就从来不会缺少欢声笑语。
和好友闲谈时,他习惯将双手扣在一起,轻松自在地揉动手指。当听到他人的称赞,他很自然地回敬一个颇有古风的作揖。他总是能迅速且机智地应对好友的每一个玩笑和打趣,这显示出他思维的敏捷和口才的畅达。在谈到最近的复健训练成果时,他自得地将手臂弯曲起来,向友人展示已初现雏形的肱二头肌,脸上满是欣喜。
他是一个普通人,只不过轮椅恰好成为了他生活中的必需品。他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和他相处越久,他身上流露出的不凡气质,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传递给人力量。
矣晓沅接受采访 玉溪日报社供图
人生列车,他是中途下车的那一个
至少在小学二年级之前,矣晓沅看上去与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爱跑爱跳,参加过学校的运动会,拿了名次。他也很淘气,家里的沙发都曾被他蹦坏过一个。就像大街上、家属院里那些随处可见的小男孩一样,他的童年在飞奔与嬉闹中度过。
只是一次次不明原因的高烧,显示出异样的征兆。
到了四年级时,同学们逐渐发现,晓沅的手指开始发生变化。他的指关节逐渐膨大,手指活动也不如以前那么灵活,关节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仅仅过了两年,晓沅上下楼梯就只能用身体倚靠着墙,慢慢挪动脚步。
这是一场自6岁起就显露端倪的顽疾,他患上的是被医学界称为“不死癌症”的类风湿性关节炎。这种疾病会慢慢侵蚀人体全身的关节,引发疼痛与变形,影响活动能力,最终使人丧失行动的自由。
随着病情恶化,晓沅迎来这个悲伤时刻的年龄,是11岁。他在ICU昏迷两个多月,医生下过两次病危通知书。尽管从死神手中奇迹般苏醒,但晓沅却从此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中学期间,为了治病,他休学了两次。离开学校之后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好像每个人都乘着人生的列车在向前飞奔,只有他被甩下了车,停在原地。那是一种茕茕孑立、无法排遣的孤寂。他一度沉迷于网络世界中,每天花十几个小时打游戏。那时用过的三个游戏账号,每一个都被他打到了顶级。
旧日的师友同学们不时来家中探望他。不过,和普通探病不同的是,他们为晓沅带来的礼物不是水果、鲜花或营养品,而是最新的课本和教辅资料。
晓沅心里知道,曾经成绩名列前茅的自己,依然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那是他们希望自己能继续学业的无言期许。他决定结束沉沦,从此不再自卑,不再向困难妥协,“因为总有人看着你。”如果放弃,就再也无法面对那么多关心、帮助自己的亲人和师友。
从那以后,每当心里有动摇和沮丧的时候,想到这一点,他都会打起精神重新振作起来。
他复学了。重返学校之后的晓沅,成绩并没有明显的退步。从玉溪四中到玉溪一中,他开始了每天付出数倍于同学的努力,周末和节假日也不曾中断的学习生活。他在“前线”奋力冲锋,妈妈郭琼芬就负责每天三趟的接送与照顾,做好“后勤”。
矣晓沅母亲郭琼芬 玉溪日报社供图
有课的时候,为了避免频繁上厕所的麻烦,晓沅连续几个小时不喝水,口渴了就用少量水润湿嘴唇。其他同学课间休息的时间,他也一刻不停地学习着。每天晚上,他都要学到凌晨十二点半才睡,第二天又早早起来,赶七点半的早自习。
疾病像缓慢凝结的琥珀,封住了他的身体,但他的开朗和乐天却从未被束缚。他与同学的相处十分和睦,经常以笑容和温暖示人。同学有不会做的题目,都会跑来问他,他一一细心讲解。到了高三,每次期中、期末、模拟考前,为了缓解同学们的压力,他都会自掏腰包为班上每个人买一根棒棒糖。
尽管并没有人当面提起,但晓沅早已经成为全班人心目中的“宝贝”。在同学们眼里,晓沅和大家一样,并不会因为身体条件而有什么不同。班级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格外团结,而晓沅毫不懈怠的刻苦精神,也时时刻刻鼓舞着班上同学。
生活上,同学们主动自发地热心帮忙。但在其他更多方面,或许晓沅带给大家的付出和帮助,反而还更多些。
2012年的高考中,晓沅考出了679分的好成绩,位列全省第16名。
在欢喜之外,一家人却陷入了担忧中。毕竟,是否会有大学愿意接收晓沅,对他们而言完全是未知数。
闯过高考,清华是更严酷的淬炼
当时最坏的打算是,就在玉溪本地的师范院校上学。一家人没有想到的是,清华大学抛来了橄榄枝,并愿意在学习、生活各方面,尽可能为晓沅提供帮助。
远赴北京求学,生活无法自理的晓沅怎么办?思来想去,郭琼芬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提前办理退休,放弃教师工作,全天候陪同晓沅上学,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这一陪,就是九年。晓沅也从一名青涩的本科生,变成了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博士。
本科毕业时矣晓沅与母亲的合影 供图
许多人会觉得郭琼芬的抉择很伟大,但在她自己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母亲自然而然的选择。“对一个孩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爱和陪伴……每一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我觉得我没什么特殊的。”说出这番话时,她的语气平静而真挚。
结束了高考的挑战,清华是更加严峻的竞技场。与晓沅一起入学的同学,很多来自发达地区,有不少在国内甚至国际编程大赛上拿过奖项的选手。而晓沅此前对计算机编程却没有任何基础。
面对差距,他失落过一段时间,但很快调整心态,决心奋起直追。他是一个从小不服输的人,什么事情一旦做了,就要把它做好。他比以前睡得更晚了,一点半前仍是他的学习时间,第二天七八点又继续起来上课、学习。
晓沅延续了高中时的习惯,即便是法定假日,也不给自己放假。他努力克服手指的活动不便,练习打字、敲代码,最后实现了超越大部分同学的打字速度,还学会了盲打。就算去医院治病,他也努力不落下一节课,从未有过旷课、翘课记录。
付出有了回报。晓沅的成绩从大一时的年级69名,提高到了大三时的前十。本科毕业时,他顺利保研本院,还获得了清华大学特等奖学金。这是清华本科生的最高荣誉,每年3000余名大四学生,仅遴选其中最优秀的10人颁发。晓沅是获得该奖项的第一个云南籍学生。
清华大学校长为矣晓沅颁奖
与此同时,他还在学习之余,丰富着自己的校园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身体不可以飞奔,那就让思想和语言去驰骋。
高中时便开始培养的辩论爱好,使晓沅一步步走入清华校级辩论队,在比赛中打败来自北大的劲敌一举夺魁。在暑期社会实践中,他自己组队,到云南腾冲寻找中国远征军战斗的足迹,登上海拔2690米的松山之巅。
中学时,晓沅广读中外文学名著与诗词,心中一直揣着一个文学梦。尽管后来入读了理工科专业,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将技术与文学相结合。他所参与研发的人工智能项目“九歌”,是一个具备自动写诗功能的产品,录入了从唐代至清代数千名诗人的30多万首诗作,可以根据任意关键词自行创作古诗。
这个产品,登上过央视的综艺舞台,它创作的作品混在人类诗作中,竟使人无法分辨。在人工智能展览上,“九歌”也得到了法国汉学家的高度赞赏。或许是巧合,晓沅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正是出自屈原《楚辞·九歌》中的“沅有芷兮澧有兰”。
晓沅努力在学业与爱好中维持着平衡。每年,他都要飞往世界各地参加学术会议,妈妈也跟着他见识了不少异国美景。曾经以为在玉溪小城都可能寸步难行的晓沅,如今正奔赴更加广阔无边的天地。
赴云南社会实践团队合影 供图
传承聂耳精神,为无障碍事业奋斗
晓沅心里装着的从来不是自己。想要帮助更多人,是他坚持了许多年的初心。
初到清华时,各个教学楼之间的距离动辄长达数公里,晓沅和妈妈总要走很远的路,在偌大的清华园里奔走。而晓沅发现,许多地方却没有设置方便残障人士使用的无障碍公共设施。新学期开始时,晓沅想报一门很感兴趣的选修课,但发现那门课开设在没有无障碍电梯的某教学楼四楼,上楼会非常困难,于是只好无奈放弃。
他整理过一份数据,中国现有残障群体多达8500万人,占全国总人口的6%,超过德国人口。家中有残障人士的家庭户数共7050万户,占中国家庭总数的17.8%。但这些群体似乎并不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对残障人士来说,没办法通过体力劳动改善生活,受教育、获取知识和技能,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然而,全国残障人口中具有大专及以上文化程度的,仅有94万人,占比仅1.1%。
如果校园里都不能保障残障人士的生活便利,他们又该如何求学,如何寻找和其他人同等的教育机会呢?困惑萦绕在晓沅心头。
他想起了玉溪乡贤聂耳。聂耳当年毅然放弃优渥的生活,为了人民的心声而奔走、创作、斗争的家国情怀,深深感染着他。他想要为残障人士做一点事,哪怕自己力量有限,也要尽力做一份贡献。
矣晓沅团队在研发工作中 供图
就从改变清华开始做起。晓沅参与筹办了清华无障碍发展研究院和学生无障碍协会,并担任会长。期间,他研发清华无障碍地图产品,在校园内开展残障人士体验活动,邀请各类公益组织来清华,还组织了一场残疾人乐队音乐会,在同学中大力推广关注无障碍设施的理念。
他们还向校方提出改善校内无障碍设施的提案。在双方的努力下,清华大学逐步开展无障碍设施的改造。教学楼与食堂、图书馆前均设置了无障碍通道,一些老旧的楼宇,也专门增设了无障碍外挂电梯。这些改变令晓沅欣慰。
从更长期的学术生涯来看,晓沅也早已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所学,致力于将人工智能技术应用于无障碍学习领域,使教育与知识更加易得,向更多残障人士开放。如果说自己的人生有一项使命,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他认为那就是推广无障碍。
近几年,晓沅接受了大范围的关节置换手术。谈到近期的梦想,他最渴望的就是能早日站起来,实现生活的自主,要是能再次奔跑起来就更好了。晓沅向往那种自由的感觉。
他希望,到那个时候,妈妈可以从繁重而琐细的日常照料中解脱出来,再次拥有自己的生活与自由。
云南网记者 马元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