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生活
人生其实是一棵树,在它茁壮成长的最初阶段,需要经常修枝剪叶,这修剪的过程,便是我们孩子经常挨打的过程。所以,我们小时候,没有一个不遭受父母“修理”过的。
当然,那时不叫“修理”,“修理”用于农业机械,我们还不配使用。虽然那时的日子过得一穷二白,但大人用于打孩子的词汇却一点也不贫乏。使用频率最高的是“拷打”的“拷”,大人警告孩子总是这样一句:“骨头犯贱,又要拷一顿了。”听上去,孩子是地下党而父母是刽子手似的。有时使用“收拾”,也是凶巴巴的一句:“回家好好收拾你一顿。”这时候,孩子就不再是人而降格为“东西”了,因为那时家里需要收拾的总是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更形象具体的比喻和借代,竟也被大字不识的村里人用上了,且是那样地无师自通,如“吃一顿虎筱汤”,如“吃一顿柴棒”,虎筱与柴棒是断然吃不得也吃不下的,但它们一旦被大人抓在手里,被怒气举过头顶,噼里啪啦落在孩子皮肉上,那滋味就火辣辣钻心地疼痛,与之相伴的还有痛苦的嚎叫和滚滚的眼泪。
还有一个词也是用于拷打的,但用得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堪称修辞经典,叫作“吃生活”。“生活”两字,平时总跟在“做”后面,构成“劳动”的意思,它一旦跟在“吃”字后面,构成的便是父母给孩子的一顿拷打,从此,我们知道了“生活”的味道真的很痛苦。
我们孩提时,“吃生活”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父母打孩子,也是天经地义习以为常。贫穷,是大人给孩子“吃生活”的充分条件;淘气,则是孩子“吃生活”的必要条件。两者一旦完美结合,我们的皮肉就要血痕道道,我们的脸上就要眼水斑斑,我们的喊叫就会响彻村庄。谁叫我们是父母生养的呢,既然他们生养我们,他们就既有权让我们吃米饭,也有权让我们“吃生活”。况且,“吃生活”的历史也不是从我们开始,我们的父母,父母的父母,当他们也是孩子的时候,其实也吃过许多次“生活”。于是薪火相传,只要薪火还在,打骂孩子的传统就永远不会丢。“玉不琢,不成器”,“打是亲,骂是爱”,成为大人打孩子的坚强后盾和理论依据。一句“棍棒底下出孝子”,说得更直截了当,百姓人家谁不想出孝子,怎样出孝子?打啊。所以那时村子里,只要有人感叹自家孩子玩劣成性,就有人提出批评,“是你们大人不打的缘故”,就有人帮出点子,“不听话就打,骨头揉熟来”。
我们的骨头的确还很嫩,谁叫我们是孩子呢。我们做错了事,时不时惹怒父母,并不是骨头的缘故,而是我们本像一棵树,长着长着就野蛮了,就扭曲了,就开始背离朝天的方向了,于是父母看不惯,恨铁不成钢,痛骂不行索性痛打。他们打孩子,就像拧断多余的枝丫,就像拔起扎根的藤蔓,就像掰落腐烂的菜叶,就像修补破旧的箩筐,他们像侍弄庄稼一样侍弄自己的子女,只是,我们比庄稼更容易感觉到疼痛,我们也比庄稼更容易故伎重演,因为我们总是“吃过肚饥,打过忘记”。
“吃生活”的场面总是伴着痛哭流涕和歇斯底里。大人突然气不打一处来,逮住淘气闯祸的孩子,捉住脏兮兮的手臂,准备好好收拾。孩子知道一顿打就要降临了,但仍顽强拼搏以期挣脱,先是欲哭无泪,强按牛头不喝水,继而赖在地上可怜折腾。殊不知,这更使大人火上浇油,大人是本不想毒打的,这回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于是像拖一捆柴似的拖着孩子,四下里急急寻找虎筱或柴棒。等大人一鞭在手或一棒在手,孩子便倏地从地上跃起。大人左手提着孩子,右手挥舞无情的柴棒,呼呼作响。一鞭划下去,溅起孩子厉声的啼哭,再一鞭划下去,又溅起孩子苦苦的求饶。挨打的孩子这时真像只跳蚤,为躲避大人的鞭子,在那里跳跃腾挪。但是,孩子再怎么努力,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了,手臂上,脚肚上,顷刻就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鞭痕,那是锋利的鞭子在皮肉上刻下的痕迹,那是父母“策划”的结果,让你擦也擦不掉。有时候,被打的孩子突然挣脱了,于是有了你追我赶的热闹场面,倘是再次被抓到,那么吃到的“生活”就比刚才更厉害了。
大人打得狠,小孩哭得狠,于是打人的时候总伴随着一问一答,大人问:“以后去不去讨债了?”(“讨债”是“闯祸”的代名),孩子答:“不去了。”大人问:“有没有记牢啦?”孩子答:“记牢啦。”大人问:“再讨债怎么办?”孩子答:“被你打。”然后大人的怒气消下来,孩子终于得以解放。问题是,孩子的玩性远强过记性,当父母的教导成为耳旁的一阵风时,错误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因此夹着尘土飞扬的打骂便隔三岔五卷土重来。
大人是决不会往死里打人的,毕竟被打的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所以一般的,除了偶尔在头上给你吃吃“栗子壳”,更多的时候是掀开你的裤子打屁股,或在手脚上做些文章,那都不是身体的关键部位,任鞭子在那里抽打,也不会有致残的后果。其实,打在孩子身上的鞭子,肉痛的是父母自己。打的时候是解恨的,打过后就又后悔了。
那时候的农村,可用来打人的工具也实在太多了。我记忆里,父母用虎筱打过我,虎筱是枯燥的虎筱,脱了叶,光秃秃地剩下细细的密密的筋条,打在手脚上,那痛苦是密集型的。还有桑树条,孤零零的一根,像手指头一样粗,打在身体上,差点可以折断骨头了。还有大脚布,想象不到平时用来擦汗的柔软的脚布,一到了父亲手里,竟也可以给我带来巨大的痛苦。最惨的一次,我看见父亲操起了一根扁担,在他准备反身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我早已夺路而逃,那时候我的奔跑能力已经让父亲望尘莫及,我终于大难不死,因为父亲在提着一根扁担追赶的过程中,他慢慢地就泄气了。
我的一位朋友谈及小时候挨打的情景,更令人啼笑皆非。那时候正值文化大革命。有一次,他怎么也逃不掉父亲的痛打,他的父亲那次用虎筱抽打,在承受刺骨疼痛的时候,他突然想出一招:高呼口号。他高呼“毛主席万岁”,以为这样父亲就不敢打了,可父亲依然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并不因为儿子喊毛主席而停止粗暴的行为,相反,这让他更加气急败坏,于是鞭子继续狠狠地抽下去,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点也没替他帮忙。
我的童年里有无数次“吃生活”的经历,那切肤之痛至今记忆犹新。然而,除了当初挨打时深感委屈,除了当初讨饶时口是心非,如今重温那时的皮肉之痛,我丝毫没有憎恨我父母的意思。因为我知道,我们小时“吃生活”毕竟只有一点点皮肉之痛,而我们的父母,不被生活打倒,则要承受身心的重重折磨。只是,当我们真正理解他们痛楚的时候,他们已经打不动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