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的雨

那个夏天的雨
作者：谭志海

那个夏天一直在下雨。

那晚大家都睡了，厕所里的水龙头没关，流水哗哗的，和窗外雨声混成一片。那天刚进厂的睡我上铺的叫江雨飞的便问：”谁忘记关水了？”没有人回答。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除了他。宿舍里一个叫周军的老兄被罚了十块钱，心中郁闷，无处发泄，便拿水龙头出气。他认为让老板多掏几块钱水钱，也能稍微稀释心中之恨。

江雨飞下床关水，周军死活不让。两个人吵了起来。周军一肚子火无处喷呢，托起一根两三尺长的钢管朝江雨飞砸过去。我们在那一瞬见证了江雨飞的功夫，只见他头一侧，手一挡，不知怎么就揪了周军两只胳膊，鸡仔一样把他拎了起来。

后来我问他这事，他说：”你们不觉得可笑么？罚了款就放水龙头的水？莫名其妙！我见不得这样！”他告诉我，在他那个村子，水和粮食一样珍贵。挑一担水，要翻一座山，走六七里路。

江雨飞从不和我们斗地主，总是独自躺在床上看书。我们偶尔会阴阳怪气挖苦他：”老兄，准备考大学？”他头也不抬，默无一声，也许没听见，也许听见了，不想回答。开始我以为他在看武侠小说，后来见到他那书的封面，我就头痛了。什么《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呀，什么《古代汉语》呀，什么《管理学概论》呀，什么《中国现代文学史》呀，哎呀呀，一个货仓杂工，读那些专家学者读的书。

有一次，他躺在床上看信，一张照片掉到地上。我捡起来，是一张他和一个女孩的合影，背景是一座大学的门口，可以见到”西南师范大学”这几个字。女孩斜斜地偎在他的身边，浅蓝色牛仔裤，米黄色T恤，齐肩的短发，金边近视镜后边的眼睛象两泓清澈的山泉，微笑着，荡漾着。

”你女朋友？”
”嗯。”

他和他女友是高中同班同学。她考上西南师范大学，而他考上了四川大学。但是，那个暑假，他父亲在一个工地上摔断了腿，而他还有一个妹妹在上高一，家里无法拿出那么一笔昂贵的费用供他上大学。

”你在看的书都是大学里的书？”
”是呀。”
”你太了不起了！”我啧啧感叹，都觉得他已经是我的偶像了，十分崇拜他。
”你也可以的呀！”他微微侧过头来，微笑地望着我。他的脸胖胖的，圆圆的，肤色有点黑，眼睛小小的，笑起来憨憨的，萌萌的，象个小宠物。我想，难怪他女朋友喜欢他。

那天，我们从A座厂房一楼的仓库搬纸箱去c座厂房三楼的装配部，其间要穿过一个露天的空地，有二三十米宽。院子里下着大雨。我们一手提一个三四十斤重的纸箱，一手打着伞。雨中路滑，周军脚下一滑，人和纸箱砰地一声，一起摔在地上。一箱玻璃瓶，应该是无一完好了。

”丢你老嬷的中国猪！中国猪!”
我们隔着哗哗的雨声，听见那个香港主管在仓库的门口愤怒地吼叫。
”他喊什么？”江雨飞问。
”中国猪！他骂中国猪！”有人回答。
江小鱼走进雨中，扶起了倒在水里的周军”：”没摔伤吧？”
那天晚上，江雨飞写了一则申明，我们全都在申明后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那则申明要求香港主管向我们集体道歉，否则我们全体辞职！

结果是，道歉是不可能的。走不走随便！但最后真正走的，只有江雨飞。只是他走的名义是开除，而不是离职。

江雨飞在附近文化站上夜校，想在周围找工作，但没有住处。我把他带到老乡的出租屋，一间大瓦房，住七个人，他去了，八个人，每个人交二十五块一月。他老谢我，让我惭愧不已。我觉得我们几个同事集体背叛了他，都是甫志高，可恶！

不久，江雨飞找到我，说他又在附近找到工作了，请我喝啤酒，又请我去唱拉0K。我不会唱，只能听他唱。他唱《驿动的心》，唱《外边的世界》，唱《大约在冬季》，最后，他唱了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这最后一首他没唱完，唱着唱着他唱不下去了，我看见他脸上全是泪水。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周末，很大雨。我百无聊奈，去找他玩。在保安室登记，保安问找谁，我说找江雨飞。保安说，江雨飞？一星期前死啦。

至今我都记不起当时自己的反应是什么样的。

江雨飞怎么会那么傻？我无法想明白，除非他疯了，除非他疯了！

发工资那天，他在桥洞下持刀截住了去银行取钱回厂的财务会计和一个工厂保安。
他持刀抢劫，但保安和财务毫发无损，他的刀被保安夺去，给他当胸一刀，正好扎中心脏，送医院途中死亡。

保安说，他的遗物有一大堆书，几十封信，大都寄自西南师大中文系一个叫谢小鱼的女孩，还有十几张照片，都是那个女孩的，一张他们的合影，大概是我看到的那张。最后是一张十天前发自华西医院的电报——”小鱼白血病住院，谢海林”。

我想，谢海林一定是谢小鱼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