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到崖州
我光脚在崖州湾的海面上行走,沿着这随时被海水漫漶的沙滩线,任由双脚忽深忽浅,忽实忽虚,与大自然亲密着,杂糅着。海温有些低,水裹着细沙,触感确实变得细腻敏感起来,海就在我的脚下,远处的海我并不关心,远处的物事也随着茫茫海色荡开去了,深远辽阔的气质确实把海水弄得素净澄明,使人忘忧。突然,鼻炎作祟,一个大喷嚏下来仿佛把海平线撬动,脚下的海水一抖,面部扭曲,身体一时很不舒服。我走南闯北也是多年,我并不想承认自己水土不服,身体状态整体上还过得去,这次来到海南岛南部的崖州区,也没有什么特别之感,只是鼻炎偶尔发作,提醒着自己来到了这古时的流放之地,“天涯海角”“天气卑湿”“南服荒缴”。
很奇怪,我在北京几乎没有鼻炎的困扰,由北入南,湿气入侵,不时鼻涕喷嚏,好似感冒一般。我总是“生命情怀,文化自信”,北京作为文化重地,几朝古都,躁静得宜,其某种文化气象的关照,是可以敏感而深刻地治愈一个个体的鼻子的。在崖州,手机上得知河北地震,北京邻居朋友都纷纷发朋友圈表示有震感或没有震感,很奇怪,我心里没有一点惊慌,既然地震是天意,我心中笃信北京这块地方自有老天庇佑,不会出问题的,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文化自信吧,我在崖州学宫拜孔子都没有这么虔诚,在万世师表的牌匾下,我有些懈怠。毕竟崖州这地方还没有什么文化气息,那学宫里的孔子雕像质地实在不敢恭维,学宫显得很山寨。
我觉得,北京之所以让人向往一定不会是因为政治与经济,而是因为文化,政治与经济有时太过于残酷,要靠文化来暖人心,这里的文化还不一定是历史遗迹,博物馆,名家学者,跟普通老百姓相勾联的是出门可以打车,随时能叫外卖,你能想到的东西都有得买,你想要的职位都有得谋之类,北京可畏新旧混搭,每天都在变化着,活力无穷。我们都喜欢在天安门前留影,不管政治形态如何,不管门票经济几许,登上天安门城楼,意思是到北京了,图一个文化的象征,在这里政治经济不起作用,文化才是底牌。大家不要忘了天安门可是故宫的大前门,由门入宫,心潮澎湃。每每从天安门入到故宫,我最大的感慨就是过去的皇家门楣,被今人反复踩踏,当属开放及文明。故宫好看,也辛亏北京还有故宫,多少人靠他的颜值吃饭,多少故事围着他转,没有先前皇宫深苑的封闭雕琢也就换不来今天开放的意义。人在北京,似乎可以有很多的文化灵感,不只是关注吃喝拉撒,安逸生活,还可以有些理想与抱负。
故宫古称紫禁城,古代人把天上的恒星分为三垣、二十八宿和其他星座。三垣就是太微垣、紫微垣和天市垣,紫微垣在三垣中央,耀眼夺目,恒定守常,存着“紫微正中”的说法,象征玉帝居中而住紫宫,那么皇帝为天子,其城宫禁森严,故称紫禁城。从天到海,我所在的崖州区,是现在三亚直辖区,而三亚其古称就是崖州。崖州依海而成,从隋唐开始就是有名的流放之地,所谓的“崖州在何处?生度鬼门关”,不知有多少流放之人在崖州成了孤魂野鬼。当下三亚是著名的旅游胜地,可没有这远离政治中心、经济富饶之地的流放文化,其旅游二字来得何其轻巧。
崖州在海上漂浮轻巧,与内陆就阻隔深重了。崖州自有风光,四季没有太多的变化,很少有肃杀沉重的冬天,州上的人生活没有太多的压力,他们面对大海,从某种角度而言,被大自然包裹着的崖州人,其心态必然轻巧坦然,大海一直在提醒着,人太渺小了,太需要在大自然面前臣服了。也不知为何,人一渺小,心态就放宽了,大海如同可以触摸的宇宙,当人面对宇宙的时候,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在崖州小区生活,家门很自然地就可以敞着了,下了楼,小区比屋子里还热闹,大家都在小区里散步嬉戏,广场舞交谊舞等等,一派生活景象,琐碎而繁闹。而在北京,我回家的第一件事一定是锁好门,小区森严,户户挨着户户也搁着,倒是楼下单元的门禁敞着,被修了多少回,被扯坏多少回,一栋楼很多不稳定的租客,每天不知有多少快递外卖出入,门禁敞着可以让人理解,都被生活征讨,被生活侵袭,也被生活谅解。北京的生活匮乏而向上,崖州的生活充盈而无趣,可以比较,也无从比较。北京再怎样也是首都,崖州再怎样也不过是去旅游。
崖州可谓孩子与老人之向往,他们处于蓝天白云下,影子甚是明显。孩子疯玩不说也罢,而痴呆偏瘫的老人往阳光下一坐——阳光灿烂——生命却如此腐朽,让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我老了也会这样吗?而且中风瘫痪,痴呆老迈,不是我努力不是我善良就可以避免的。崖州这个地方一直在提醒着我,这条性命以及社会整体的心态皆是一个旅游的心态,就是来这个世界走一遭,旅游的感受很重要,但不管悲喜,我们都要归去的,归也通鬼,向死而生。况且在这么一个多变的时代,所有人心态浮躁些,功利些也没有错,谁叫我们过去太沉稳了,太不求变了,以致造成如现在北京的景象,繁荣背后是高负荷运转,其为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的中心,那就是说明城市本身没有分工,压力巨大,种种问题积重难返。我们每个人只能像那些不稳定的租客,那些快递外卖拉开小区楼层门禁一般,不管不顾,毫无情感而言。
随着现代化打破村镇农业结构的稳定,人力入城,信息瞬变,使得社会心态成了一种旅游心态,正在滋生一种很特别的人际交往心态。那就是每个人都想彰显自己,好比微信微博朋友圈的显摆,摇一摇就能摇到一个知己般,可又想把自己给隐藏起来,好比在朋友圈发一张旅游照片要更换自己位置的所在地,又或者让人猜一猜照片是在哪拍的,闷骚不止。在信息技术的怂恿下,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现代心理,人人把自己弄成明星,却都想戴上口罩以防人认出来。过去人发表一篇文章,出一本书那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可在今天自媒体时代,人人皆可发表自己,显摆自己,都能拥有粉丝,拥有关注度。过去的匮乏可以造就伟大,现在的充盈只能抚慰平凡。有两句话说的挺好:“再小的个体也有品牌”,“要学会与平凡的自己和解”。
过去的崖州虽然匮乏,但比起现在旅游业充盈后的单薄,我以为过去的总有让人惦念的东西。这不,登上崖州的大小洞天,当然要在“寿比南山”的石崖上留影发朋友圈,显摆自己到此一游,可细心之人一定会发现,“寿比南山”这四个字是苏轼写的,苏轼是准备在海南老死的,那个时候当然不是为了养生,而是被流放的太远,心中笃定是回不去了。好在苏轼有真正的才华,苦中作乐,自提诗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听说海南的第一个进士就是苏轼的学生,当地人知识跟不上,他就与人家聊鬼。吃不到家养的猪肉,就去打野猪,实在不行就吃薯芋。顿顿薯芋是常事,苏轼又把其做成了“玉糁羹”,应是要在海南活出个样子来。被流放之人当属苏轼最有名,但他可以代表被流放到海南的文人精神,他们很了不起,地域文化终归是人的文化。
我在崖州湾的海边坐着,任由海水冲洗我的脚丫。念着近处的海水不深,有了一种冲动,想征服不远处的一座礁石。不惧海水,裤腿搂起,小心翼翼地踩着海水里,高高低低的石块,向着目标移去。登上了礁石,我面朝大海,很想吼一吼,把现实与理想的冲突都喉出去,让大海来见证我的声音,我的存在,毕竟苏轼见过这海,毕竟这海的生命比我长得太多。让爱人拍照,转身下来,哪知脚一滑,整个下半身浸到海水里去了,虽然及时站了起来,可槽糕的是裤兜里的手机没有了反应。手机入了海水,我想会腐蚀的更快吧。一下子把我从向往大海的深邃神秘,拉回了怎么去修手机的现实。手也滑出了血道子,生理上的疼痛立马让我放弃了心理上的期待,去他的大海吧。
爱人安慰我,刚才你去龙王殿里拜龙王的时候不诚心,你就当作把修手机的钱献给了龙王吧。我旋即一想,我的血融入到了这片海域,是否也是一种不朽,自我安慰的一种不朽。随后几次到崖州湾游泳,都乐于亲近大海,但又不敢向大海深处游去,真的有点旅游的心态,对崖州如此,对北京也如此,对我所遇见的物事人情也是如此,投入而抗拒,亲近而隔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