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的李小刚坐在一堆砖上,对着镜头声情并茂地朗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闭上眼,听着这段我们耳熟能详的诗,仿佛是在一场盛大的晚会上,主持人用最标准的播音腔缓缓道来。睁开眼,这位真诚质朴,且富有喜感的中年男人,才是现实。第一次看到他坐在工地上朗读时,那份专注而投入的神情,让我想起了在路遥《平凡的世界》里。刚刚干完苦力活的孙少平,也是如此。他捧着书,坐在尘土飞扬的黄土地上,如痴如醉地读着……那一刻你才深刻体会到,在这片黄土高原的贫瘠之地,生命与诗歌,从未缺席。当一个人深陷生活的囹圄里,才会不遗余力地在精神上追寻自我。犹如一只自由的鸟儿,渴望挣脱牢笼向外飞,想飞得再远一点儿。1993年,文坛刮起了一股强劲的“西北风”。陕西这片文学热土,开始躁动,闪耀着熠熠光辉。前有路遥的《人生》,后有《平凡的世界》,还有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京夫的《八里情仇》、程海的《热爱命运》、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一支强劲的“文学陕军”,在大漠中发出了响亮的声音。1985年8月,在榆林沙漠。左起:陈忠实、白描、京夫、子页、路遥、贾平凹。
此后,不管在文学世界,还是现实中,陕西和这里的人们,所带给我们的震撼都是触达灵魂的。“我是个平凡的人,但平凡的人也可以过得不平凡。
那里是一片属于他们的平凡的故土,这里的一切看似平凡,却又不那么平凡”。
这大概,同样也是路遥心中,用自己生命去热爱和谱写的故土。榆林位于陕西最北端,北有毛乌素大沙漠,南入丘陵沟壑。与延安连接在一起,抬眼一望都是山,除了山还是山。风沙草滩和黄土丘陵遍布。榆林,自古就有“哀哀断行雁,来自关塞北”的苍凉。康熙帝曾写下“两守孤城,千秋忠勇”赠予榆林。这座在历史上有过无数战争,也成就了无数雄心壮志和儿女情长的大漠城,千百年来都不甘。90年代,很多香港导演看中了西北的苍茫与悲凉,与此同时,“文学陕军”力量也在崛起。他们爱上这里的贫瘠,更痴迷于这里的不屈。不同于日本的物哀美学,大西北更多的是一种对世事和命运的反抗。反抗成功者,是《新龙门客栈》,失败者是《大话西游》。如果要记住过去,并向自己妥协,那么就应该是《东邪西毒》了。当时的香港电影:《新龙门客栈》、《大话西游》、《东邪西毒》。
1993年6月,王家卫导演带着五大巨星:张国荣/梁朝伟/梁家辉/林青霞/张学友(因为刘嘉玲和张曼玉的戏份在香港完成,并未到榆林,所以是五大巨星)跑到了陕西榆林沙漠里。27年过去了,多少人曾在王家卫塑造的荒漠侠客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可是,几乎没有人记得,这部在陕北荒漠里完成的电影,从来都不是在讲述着江湖恩怨。而是谱写了人在四季交替之中,不断失去和遗忘的时间悲歌。跟着王家卫的美学滤镜,再回头看向榆林的红石峡,又多了一份悲怆和感怀。红石峡谷位于毛乌素沙漠内,全长约350米。峡谷东崖高约11.5米,西崖高13米,东西对峙,峭拔雄伟。奇山秀水、石窟古刹、摩崖石刻,红石峡被誉为“塞上碑林”。
在《榆林府志》中记载:“红山有股泉水自穴中涌出,西夏国王李继迁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派人障水别流,凿石为穴,埋葬祖先,复引水其上。”榆溪河水穿峡而过直达城西,古代驻守榆林的文人墨客,以及武将都爱到这里,题刻抒发边塞的豪情壮志。
虽然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风化残缺,但曾经的辉煌仍能窥见一二。27年前,刚来到红石峡的时候,王家卫也不知道从何拍起。在这苍茫,寥无人迹的地方,剧组一拍就是一年。在榆林毛乌素沙漠拍摄相当艰苦,但剧组的欢乐事却不少。据说,哥哥经常和农民买西瓜,一买就是20到30个不等。并且还发明了把西瓜埋进沙里,第二天再挖出来的吃法。因为他说,这样的西瓜才格外清凉爽口。但沙漠的风一吹起来,漫天黄沙弥漫。哥哥埋的标志物,常常因此被风沙覆盖、吹走。所以你能想象到,在大漠里,哥哥领着梁朝伟、梁家辉、林青霞、王祖贤(有参与拍摄,但戏份被剪)、张学友这一帮人,低头撅屁股,一边埋西瓜,一边找西瓜、挖西瓜的场景……吗?曾有一位来自榆林体育学院的武术群演,在片场问哥哥,来到榆林的感觉怎么样?哥哥笑着说,“口有点干,嗓子有点发炎……”但这里太独特了,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这里还有历经了1.5亿年,充满时间刻痕,不输美国波浪谷的丹霞地貌。有因为地势较高,生长麻黄而得名的麻黄梁镇。古长城由东向西横穿而过,以此为界。麻黄梁镇南部千沟万壑、纵横交错、土蜂林立,被人们称之为“七山二沙一分田”。北部地势较为平缓,一片大漠绿洲,彰显万般风情。镇北台位于榆林市城北4公里之红山顶上,是明代长城遗址中最为宏大、气势最为磅礴的建筑物之一,与山海关、嘉峪关并称“长城三大奇观”。今年,潘粤明的《龙岭迷窟》让榆林神木县的高家堡又大火了一把。当胡八一、王胖子一行人来到“古蓝县”寻宝,入城后直奔的招待所,就是高家堡的国营饭店。而在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里,原西县也同样取景于高家堡。高家堡镇,如今仍保留着别具特色的人文景观和风土人情。明清代的四合院与建筑交辉相映,组成了三街十六巷。在这里走一走,就会知道为什么,它曾经被评为中国最佳避暑小镇之一了。在到榆林之前,很多人对陕北的印象是黄沙弥漫、尘土飞扬,沟壑纵横,羊群蠕动,还有信天游回荡的高原景象。然而,这里不但天高地阔,蓝天白云高高挂,榆林老街,更是让人流连忘返。“一个城市有了几条老街,才会有一种自我的历史之厚重、经验之独有,以及一种丰富和深切的乡恋……
如果哪个城市,还有一条老街,那就是一件传家之宝”。
老街位于榆林市的东侧,东临驼山,南靠榆阳河,全长大约1.65公里,是一条集杂货、商品、餐饮、服务、文化、旅游为一体的历史街。榆林老街的雪景。图/小红书 by教师喵和小萌宝的日常
自古,榆林古城素有“小北京”之称,呈现的格局是南塔北台中古城。这里的建筑风格与老北京极其相似,却比北京胡同,多了一丝宁静和放松。明清建筑贯穿整条街道,其间鼓楼、凯歌楼、钟楼、星明楼等六座明清风的楼阁依次排列。古风韵味十足,让榆林烟火气和历史感并存。到了节假日,旧时每逢清明,一场民间自发,以泥塑工艺品为主体的“泥娃娃会”便会在此举行,为期3天。蔚蓝的天空绿树掩映,街道上充盈着浓重陕北方言味儿的叫卖声,乐器坊传来咚咚的鼓声,彼此心照不宣互相配乐。逢年过节,陕北民俗秧歌开始舞动,踩着鼓声,喜气洋洋点燃了整条街道。大部分的时候,你会看到遛弯的老人,在街上哼着几声秦腔或榆林小曲;纳凉的人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话家常、玩纸牌、下棋。而在榆林人的老旧情怀里,有一个就叫做:去吧,去老街逛一逛吧。27年前,在陕北毛乌素沙漠拍戏、挖西瓜待了一年的哥哥应该想不到,有一天,这里的大漠会变成绿色。同一时期,写完了《平凡的世界》,在生命最后时刻还惦念着故土的路遥,也应该没有想到,那片带给陕北人们困苦贫穷,又淬炼了他们豪迈坚韧个性的黄土地,变成了今天的沙漠绿洲。今年,陕西省林业局发布了最新数据:榆林市沙化土地治理率已达93.24%。也就是说,曾经的生命禁区毛乌素沙漠,将要从陕西版图“消失”了。从漫漫黄沙到水草丰美,毛乌素沙漠的这条变绿之路,陕北人民走了大半个世纪。毛乌素沙漠位于陕西和内蒙交界处,在蒙语中意为“坏水”,又被称“鄂尔多斯沙地”,面积4.22平方公里,其中一半面积在榆林。先秦时期,这里曾孕育过繁荣的文明,随着农业开垦和气候变化,到了明清时期,成为了茫茫荒原。近现代,因为沙漠风沙肆虐,榆林市还曾被迫搬迁了3次,这就是历史上的“三拓榆阳”。在当地人口口相传的顺口溜里,是这样形容榆林地区的:山高尽头秃,滩地无树林。黄沙滚滚,十耕九不收;飞沙走石家无粮,人老几辈住坯房;房屋埋压人移走,看见黄沙就摇头。1977年秋,陕西省榆林市补浪河女子民兵治沙连的民兵们向沙漠进军。图/陕西省林业局
上个世纪60年代,榆林市的一个小乡村补浪河,80%的土地被黄沙吞没,植被寥落。54名平均只有18岁的姑娘,组成一支补浪河女子民兵治沙连,开启了跨越几辈人的治沙路。艰苦可想而知,刚种下的树苗总是被狂风“连根吃掉”;冬天忍受严寒,脚和耳朵上满是冻疮;没有水,就剪去一头长发,留着平头开着拖拉机,日日夜夜奋斗着。治沙,要耗费几代人的心血和付出。老一辈女兵席永翠更是把自己的三个外孙女、两个侄女送往了治沙一线。在一代又一代补浪河女兵的奋斗下,补浪河14425亩荒漠变成绿洲,800多座沙丘消失,33条防风固沙林带守护起这片土地。补浪河女子民兵治沙连驻地如今的风景。图/榆林市人民政府办公室
32年,种下了70000多亩森林的“沙漠女王”殷玉珍,凭借着一股,“我不能让沙子欺负死,种树是为了活下去”的信念。园里玫瑰盛开,枸杞、西瓜苗、李树、樱桃树、核桃树,一年四季,收获满满,承载着对生活最美好的期待。治了一辈子沙的石光银,从19岁干到了70岁。为了守护榆林,他说:“治沙已经成为一生唯一要干的事业。
只要一天不死,就要植一天的树,后代也要把这件事情继续下去。”
这份坚守,也是以路遥为代表,一直在传递的陕北精神。我们都是平凡的大多数,孙少安(电影《平凡的世界》男主角)是,李小刚也是。他们在贫瘠里摸爬滚打,也渴望着超凡和伟大。在黄土荒原摸爬滚打过的路遥,用笔和生命,描绘了一个又一个努力闯世界的范本。他说,在一个平凡的世界里,人需要承受一定的痛苦和不安。同时,也请相信个体的意志和群体的力量,坚定地和生存搏斗,就一定有机会实现想要的生活。1.《东邪西毒》取景地,榆林竟然藏着这么多秘密! 公众号“老榆林那些事儿”3. 《这块不毛之地,快被中国人消灭了》 来自《世界华人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