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岩祖钦禅师自述
山僧五岁出家,在上人侍下,听与宾客交谈,便知有这事,便信得及,便学坐禅。一生愚钝,吃尽万千辛苦。
十六岁为僧,十八岁行脚,锐志要出来究明此事。在双林铁橛远和尚会下,打十方,从朝至暮,只在僧堂中,不出户庭,纵入众寮,至后架,袖手当胸,徐来徐往,更不左右顾,目前所视,不过三尺。洞下尊宿,要教人看狗子无佛性话,只于杂识杂念起时,向鼻尖上轻轻举一个无字,才见念息,又却一时放下着,只么默默而坐,待他纯熟,久久自契。洞下门户功夫绵密困人,动是十年、二十年不得到手,所以难于嗣续。我当时忽于念头起处,打一个返观,于返观处,这一念子,当下冰冷,直是澄澄湛湛,不动不摇。坐一日只如弹指顷,都不闻钟鼓之声,过了午斋放参,都不知得。长老闻我坐得好,下僧堂来看,曾在法座上赞扬。
十九去灵隐挂褡,见善妙峰,妙峰死,石田继席。颖东叟在客司,我在知客寮,见处州来书记,说:道钦兄,你这功夫是死水,不济得事,动静二相未免打作两橛。我被他说得着,真个是才于坐处便有这境界现前,才下地行与拈匙放箸处又都不见。书记又道:参禅须是起疑情,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须是疑公案始得。他虽不甚做功夫,他自不庵会下来,不庵是松源之子,说话终是端正。我当下便改话头,提个干屎橛,一味东疑西疑,横看竖看,因改这话头,前面生涯都打乱了也。虽是封了被,胁不沾席,从朝至暮,行处坐处,只是昏沉散乱,胶胶扰扰,要一霎时净洁也不能得。闻天目和尚久侍松源,是松源嫡子,必得松源说话,移单过净慈挂褡。怀香诣方丈请益,大展九拜。他问我:如何做功夫。遂与从头直说一遍。他道:“你岂不见临济三度问黄檗佛法的大意,三遭痛棒,末后向大愚胁下筑三拳。道:‘元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汝但恁么看。混源住此山时,我做[上斩下足]到,入室他举话云,现成公案,未入门来,与你三十棒了也。但恁么看。”天目和尚这个说话,自是向上提持,我之病痛,自在昏沉散乱处,他发药不投,我不欢喜。心中未免道,你不曾做功夫,只是伶俐禅。寻常请益,末上有一炷香,礼三拜,谓之谢因缘,我这一炷香不烧了也。依旧自依我每常坐禅。是时漳泉二州有七个兄弟与我结甲坐禅,两年在净慈,不展被,胁不沾席。
外有个修上座,也是漳州人,不在此数,只是独行独坐,他每日在蒲团上,如一个铁橛子相似,在地上行时,挺起脊梁,垂两只臂,开了两眼,如个铁橛子相似,朝朝如是,日日一般。我每日要去亲近他,与他说话些子,才见我东边来,他便西边去;才见我西边来,他便东边去。如是两年间要亲近些子,更不可得。
我二年间因不到头,捱得昏了困了,日里也似夜里,夜里也似日里,行时也似坐时,坐时也似行时,只是一个昏沉散乱辊作一团,如一块烂泥相似,要一须臾净洁不可得。一日忽自思量,我办道又不得入手,衣裳又破碎也,皮肉又消烁也,不觉泪流,顿起乡念,且请假归乡,自些一放,都放了也。两月后再来参假,又却从头整顿,又却到得这一放,十倍精神。元来欲究明此事,不睡也不得,你须中夜烂睡一觉,方有精神。
一日我自在廊庑中东行西行,忽然撞着修兄,远看他但觉闲闲地,怡怡然有自得之貌,我方近前去,他却与我说话,就知其有所得,我却问他去年要与你说话些个,你只管回避我,如何?他道:尊兄,真正办道人无剪爪之工,更与你说话在。他遂问我做处如何?与他从头说一遍了,末后道:我如今只是被个昏沉散乱打并不去,他云:有什么难!自是你不猛烈,须是高着蒲团,竖起脊梁,教他节节相拄,尽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毛窍,并作一个无字,与么提起,更讨什么昏沉散乱来。我便依他说,寻一个厚蒲团,放在单位上,竖起脊梁,教他节节相拄,透顶透底,尽三百六十骨节,一提提起,正是一个与万人敌相似,提得转力,转见又散,到此尽命一提,忽见身心俱忘,但见目前如一片银山铁壁相似。自此行也如是,坐也如是,清清三昼夜,两眼不交睫。到第三日午后,自在三门下,如坐而行,忽然又撞见修兄,他问我:在这里做什么?对他道:办道。他云:你唤什么作道?遂不能对,转加迷闷,即欲归堂坐禅,到后门了,又不觉至后堂寮中,首座问我云:钦兄,你办道如何?与他说道,我不合问人多了,划地做不得。他又云:你但大开了眼,看是什么道理?我被提这一句,又便抽身,只要归堂中坐,方才翻上蒲团,面前豁然一开,如地陷一般,当时呈似人不得,说似人不得,非世间一切相可以喻之。我当时无著欢喜处,便下地来寻修兄,他在经案上,才见我来,便合掌道:且喜,且喜。我便与他握手,到门前柳堤上行一转,俯仰天地间,森罗万象,眼见耳闻,向来所厌所弃之物,与无明烦恼昏沉散乱,元来尽是自妙明真性中流出。
自此目前露倮倮地,静悄悄地,半月余日动相不生。可惜许不遇大眼目大手段尊宿为我打并。不合向这里一坐坐住。谓之见地不脱,碍正知见。每于中夜睡着,无梦无想无闻无见之地,又却打作两橛。古人有寤寐一如之语,又却透不得,眼若不睡,诸梦自除,心若不异,万法一如之说,又都错会了也。凡古人公案有义路可以咬嚼者,则理会得下,无义路如银山铁壁者,又却都会不得。虽在无准先师会下许多年,每遇他开示,举主人公,便可以打个孛跳,莫教举起衲僧巴鼻,佛祖爪牙,更无你下口处。有时在法座,东说西说,又并无一语打着我心下事。又将佛经与古语从头检寻,亦无一句可以解我此病,如是碍在胸中者仅十年。
后来因与忠石梁过浙东,天目两山作住。一日佛殿前行闲,自东思西忖,忽然抬眸见一株古柏,触着向来所得境界,和底一时扬下,碍膺之物,扑物而散,如暗室中出在白日之下,走一转相似。自此不疑生,不疑死,不疑佛不疑祖,方始得见径山老人立地处。正好三十拄杖何也,若是大力量大根器底人,哪里有许多曲折。德山见龙潭于吹灭纸烛处,便道: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自此拈一条白棒,掀天掀地,哪里有你近傍处!水潦和尚被马祖一踏,便道:百千法门,无量妙义,尽向一毛头上识得根源。高亭见德山招手,便乃横趋。你辈后生晚进若欲咨参个事,步趋个事,须是有这个标格,具这个气概始得。若是我说底都不得记一个元字脚,记着则误你平生。所以诸大尊宿,多不说做处与悟门见地,谓之以实法系缀人士也消不得。是则固是,也有大力量有宿种,不从做处来,无蹊径可以说者;也有全不曾下功夫说不得者;也有半青半黄,开口自信不及者。诚谓刁刀相似,鱼鲁参差,若论履践个事,如人行路一般,行得一里二里,只说得一里二里话,行得千里万里,方说得千里万里话。汝等须是各具明眼,拣择青黄始得,若或不然,便从佛祖肚里过来,也是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