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振兴征文 ‖做一株明亮饱满的植物（王展）

做一株明亮饱满的植物

王展

我的手机传来三张照片，是同一个女子的影像。

短发少女在阳光下微笑，系着蝴蝶结的咖色短靴，白色T恤加牛仔外套，是呼之欲出的青春。衣着简素，随意束着马尾的女子半蹲在田埂上，悉心检视着一垅幼苗，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桃红毛衣的婶子推着一台沐河手扶拖拉机，笑得真挚灿烂，皮肤黝黑，牙齿洁白，牛仔裤上绣着比V字的米妮。手指轻轻拂过屏幕，从双十年华到四十不惑，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光浓缩于此。

等我真正见到照片主人的那一刻，却又推翻了之前的认知。她坐在我面前，不施粉黛，头发有隐约的花白，肤色是阳光辗转过的健康色泽，声音温柔，鱼尾纹无法遮挡眸子里清澈灼灼的光。

作为一个不合格的采访者，我抛出一个毫无创意的开场白：“韩婶子，您是学制造专业的，为什么到村里搞农业呢？”她笑着，抿了一小口杯中的茶：”因为，我喜欢植物，那种明亮的、饱满的植物。”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尼采说，人的精神有三种境界：骆驼，狮子和婴儿。骆驼忍辱负重，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狮子主动出击，担负人生责任；婴儿则是一种“我是”的状态，活在当下，无忧无惧。在这个耕耘于乡间特色农业的女子身上，我看到了属于婴儿的纯净和纯粹。

喜欢，是真的喜欢。那一年，花石村的老支书找到了她：”小韩呀，村里土地流转，你来搞农业吧，我觉得你行。”抽穗拔节的植物，热热闹闹的田园，蒸腾着蓬勃的生命力，是一种深情且无言的召唤：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养花，种苗，俯拾皆是植物，面朝南山，春暖花开。于是，她来了，城里小韩成了农民小韩。

拿到第一个大棚和露地，她便在大棚里种上了蔬菜，露地上植下了三千多株牡丹。风吹日晒，受热挨冻，满身汗水和泥土，当年明媚娇俏的少女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家庭农场掌舵人，发丝染霜，容颜老去，转眼就是七年。村里大娘们唠嗑时常常说她傻：“农村人都往城里去，谁会往乡下跑？还是来种地的……”她总是笑而不语，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那一日日悄悄长高的草莓、西瓜苗儿，那些需要时时提防的鸟儿和不安份的蚂蚁、果蝇，那些没有经过化肥农药洗礼结出的本真甜蜜的果子，那些在农场工作的大伯婶子脸上舒坦自豪的笑意，那一日日红火起来的美丽乡村，都是她魂牵梦萦的心头事。

植物柔弱，却韧性十足，瞧瞧紫藤、野蔷薇、蔓常春、结香，哪个不是半点娇气全无，土中深植，待风一起，便弯弯绕绕，就势而上，一股子不服输的精气神。热爱植物的人，亦是如此，一路走来，磕磕碰碰，爬坡过坎，都只是最平常的功课。

那一年，她刚开始种草莓，连续几年入不敷出。那一年，由于不懂，买的苗不行，大部分蔫掉，补种后直到春节都没有结出果子来。那一年，她坚持无公害种植，如呵护婴儿般守着的绿色蔬菜，却因为养在深闺无人识，又赔了不少钱。那一年，她大胆引入彩虹西瓜，由于不了解西瓜特性，这些娇弱的果子纷纷裂开，损失惨重。她小心翼翼地伺弄着，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一头乌发平白生出无数银丝。那一年，受持续寒潮影响，心急如焚的她凌晨起床就往草莓园里跑，顶风冒雪为大棚升温，手上生出了密密的冻疮，一碰就生疼……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该如何形容呢？是一株平凡的车前草吧，默默生长，兀自坚强，把艰苦和磨砺积蓄成满格的能量，迎风摇曳，铺陈于广袤田野之间。

苦是真的苦，甜也是窝心的甜。来园子采摘的人们口口相传：“这草莓，西瓜吃着有味道。”外地牌照的车子也多了起来，各色方言在园子里流动，笑语盈盈间，仔细去听，有嘎巴脆的东北话，有醇厚的陕西腔，也有吴侬软语绵绵于耳。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植物如同精灵，漫天席地，见证着乡村农人的喜乐年华。这几年，沐浴春风，在国家乡村振兴坚实臂膀的依托下，韩婶子的生活也发生着巨变。她参加职业农民电商培训，打开了更广阔的视野，注册成立了家庭农场，在小程序卖货，还申请到了农业专项贷款。乡亲们碰上栽种花呀，树呀，蔬菜之类的烦心事儿，遇到疑难杂症，也总爱跑来园子里打听询问。一来二去，经年累月，韩婶子这农民的身份越来越稳，越来越有奔头，心中有梦，脚下有风，路便越走越宽。

如果从空中俯瞰，草莓园是一首花朵、果子与绿意流淌的十四行诗，有着好听名字，叫隋珠、红颜、粉玉的草莓君，玲珑的西瓜、无花果，芬芳四溢的宝石月季花墙，是一个女子关于植物的初心与守望。再高一点，让视线更加明朗，花石村就是一个小型森林，1200多亩林地环绕，密密匝匝、繁盛如斯的植物举起手臂，是一个个绿色的坐标。那么，换一个更开阔的角度，从云端凝视我们的城市，看见远山葱郁、河流如织、田野浓绿，那些明亮的饱满的坚韧的植物，在乡间田埂上热烈地生长着，萌动、抽叶、开花、结实，笃定且从容，那是光阴无法抵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