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忧伤的老虎》新书发布会完整回顾

 《三只忧伤的老虎》新书发布会于上周四在济南书博会上圆满举办,本文为发布会上各位嘉宾发言的完整文稿。

主持人: 

杨全强 (行思文化总编辑)

张春晓 (四川人民出版社文学出版中心主任)

 嘉宾: 

范    晔 (北京大学西语教授、《三只忧伤的老虎》译者)

赵    松 (作家、文学评论家)

张伟劼 (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系主任)

01

《三只忧伤的老虎》的出版是特别好的文学事件

杨全强(主持人):稍微跟大家说一下这本书。最早在新浪微博上听孙甘露老师说,拉美文学还有一个代表作《三只忧伤的老虎》没有见过,我们出版业的编辑一般听到这种话,都会默默地记在心里。几年前我跟范晔老师在北京大学东门吃饭,确定了做这本书。接下来这好几年,这本书的消息在江湖上一直流传,大家都在等待着它的出版。在中国读者心目中这是特别好的文学事件,我个人感觉特别好的事件可能会迟缓一点到来,但总会到来。下面正式进入聊今天这本书的环节,先请春晓老师跟大家聊一下。
张春晓(主持人):谢谢杨老师,谢谢三位嘉宾,特别感谢前来参加活动的所有读者,感谢你们对这本书的关注。大家可能不太清楚一个事情,其实这本书和《百年孤独》是同一年出版的,1967年。为什么这本书比《百年孤独》晚了这么多年才与读者见面呢?我知道的一个原因是这本书的翻译难度太大了。
我想说一下我自己的阅读感受:与其说我是在读一本书,不如说我是在看一场演出。因为这本书从头到尾,里面所有的角色,不论是主角还是配角,这些诗人、歌唱家、演员、作家们,他们在不停地制造出各种声响,没有停歇。我看了以后,一直处于一种眩晕的状态,白天我在正常工作,但我的精神世界还处于这种热烈、摇滚的这种感觉。
那段时间我经常想,我看过这本书了吗?我读过这本书吗?我带着这种疑问,想跟范老师请教一下。范晔老师,他在翻译的过程中他有没有类似感觉?我们应该如何欣赏他的文学之美?从译者的角度来看,我们该如何看它的文学价值?请范晔老师跟我们聊一下。

02

《三只忧伤的老虎》和魔幻现实主义没有半点关系
范晔:大家周末好,谢谢大家在这样的一个有点闷热的时候,跟我们一起来聊这本很独特的书。我想做一个小广告,如果感觉太热,大家可以看这本书,因为这本书有很多的冷笑话,冷到可以关掉空调的地步。当然我说这个也很冷。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得自辩一下,书上说的是耗时八年,大家一般会觉得慢工出细活,我想说明一下,慢工出的不一定是细活,也可能是译者本人的拖延症。刚才张老师也说我们这本书是1967年出版的,跟大家比较熟悉的《百年孤独》是同一年出版,但为什么我们好像不是非常熟悉,大家可能没有听说过?
在文学世界里面它不是肉眼可见的,而是一个密度非常大的黑洞,不断集聚原力,不容易被人看到,一旦看到的时候,它有一种不容分辨的魅力。我十年前翻译了《百年孤独》之后,有一个小小的发现,大家都知道《百年孤独》,我们一般都称它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但我想说,成也魔幻,败也魔幻,使得今天汉语读者一说到拉美文学,就想到魔幻,好像拉美文学跟魔幻现实主义捆绑了在一起。有时候我们太囿于魔幻,固然魔幻现实主义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了拉美文学上,但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遮蔽,使我们没有看到拉美文学更多元的面貌。
今天这本《三只忧伤的老虎》其实跟魔幻现实主义毫无关系,里面找不到长猪尾巴的孩子,喝了巧克力就可以平地飞升啊这样的内容,完全没有这样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做的工作还是有价值的,可以让大家看到拉美文学完全不同的,但是同样具有吸引力的面貌。
《三只忧伤的老虎》可能有的读者觉得这是不是一本童书,这个题目好像有一点误导性,但是也很好玩,如果你误打误撞,认为它是个童书而开始读的话,我觉得可能会有不一样的惊喜。实际上它的原名是一个绕口令,其实没有清楚的意义。当我们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时候,我们不关心吃葡萄,谁吃葡萄,为什么要吃葡萄,我们关心的是给我们一个绕口的效果。这本书其实也是如此,它是一个来自古巴儿童的绕口令。
当初我为了给自己的拖延找借口,我说我花了两年的时间在想怎么翻译书名。因为我想如果原来是绕口令的话,我最好把他翻译成绕口令,所以我找了很多的中文里带老虎字样的绕口令,因为“老虎”这个印象很重要,虽然书里面没有真的老虎。但我想来想去,也和朋友切磋,想过用《虎虎虎》,还想过《苦虎图》——“苦”对应“忧伤”,“虎”就是老虎,“图”是指完整呈现当年哈瓦那的场景。但最后还是觉得不是那么令人满意,老老实实地用了《三只忧伤的老虎》这个名字。原本里面的绕口令没有了,但是“忧伤”和“老虎”构成了一个很奇特的、强大的张力。
我刚刚说了这本书里面其实没有老虎,实际上讲的20世纪50年代末,特别是1958年在古巴的首都哈瓦那的一些故事、一些场景,或者说这样一个小小的世界。这里面其实一只老虎也没有,你可以把老虎想象成哈瓦那的夜行动物们,说的就是这些波西米亚艺术家们,他们有些是演员,有些是作家(作家则在小说里吐槽说在古巴不存在作家这个职业)。还有一个说法,古巴人平常打招呼有时候互相称呼“老虎”,有点像我们见面说“哥们,干吗呢,吃了没”。因凡特不是哈瓦那人,他是小时候来到哈瓦那的外省人,他说在家乡人们都互相问“豹子,吃了没?”,他后来说发现到了首都之后大家不说“豹子”,说“老虎”。所以“老虎”也是古巴口语里一种亲密的称呼,这点很有意思。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们为什么要在50年后看50年前的这些距离我们很遥远的艺术家们的故事呢?有时候我们说文学就是一次原地不动的旅行。在今天的后疫情时代,我们双脚走出去看世界会有一些麻烦和阻碍,在这个时候就凸显出了文学作品的魅力。借助文学,你坐地日行多少万里都没有问题,而且每一本书就像一个穿越时空的机器一样,在现在21世纪的中国也可以完全通过这样一本书,进入遥远的古巴的世界,体验他们的种种喜怒哀乐,他们对写作、对爱情的追求等。
所以《三只忧伤的老虎》整个作品可以称为是一场漫长的告别。这位作家是古巴作家,但是他后来离开了古巴。他曾经自述过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说他出生29天的时候他母亲带他看了场电影——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另外一个事件呢,就是离他4岁生日之前的四天,他唯一的弟弟出生了。从这两个看似无关轻重的细节,可以看出他两种迷恋,对数字和对电影的迷恋。他出生29天他妈妈就带他去看电影,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一样,后来电影成为了他一生中非常重要的元素。包括在他的小说中也可以看到大量对电影的指涉。另外,他的小说里面有些电影化的处理,包括那些对话,你完全把它当电影看也没有问题。

03

因凡特的戏法为我的翻译造成了灾难性的压力
其实你打开这本书的第一页,一开始的序言非常独特,开篇就是哈瓦那最著名的夜总会,这个是有历史原型的,叫作热带乐园俱乐部。一开始就等于是第一人称的讲述,一上来就是主持人讲述“欢迎来到热带乐园俱乐部”,一场大秀的大幕就拉开了。他用独特的古巴人的英文介绍各位来宾,介绍下面各个节目。所以很有意思的是什么呢?当他介绍结束的时候,大幕起的时候,整部小说也拉开了帷幕。好像整部小说是每个人的大秀一样,每个人的独白、每个人的故事都仿佛是整个演出里的一个节目。
他还埋了很多伏笔,主持人介绍的夜总会中出现的人物,都是后面故事情节中出现的一个一个的主人公。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自己是穿越到50年代哈瓦那最有名的热带乐园俱乐部中去看一场大秀。这是一种读法,还有更多的读法,比如从后往前读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读法。全书最后的部分也很有意思,是哈瓦那一个疯女人的独白,一前一后是两个独白,从一个男人的独白开始,到一个女人的独白结束。
书里还有两个部分必须要提一下,这是两个非常独特的片段。
第一处在全书最中心的部分,如果大家看了这本书的话,它一定会吸引你的注意力。就是作者在讲一个故事,而且是历史上真实的事件。他讲了整整七遍,而且这七遍都是在模仿,也可以说是在戏仿七位古巴最著名的文学家的风格。就好比我们讲一个历史故事,我们想象一下莫言会怎么写,余华会怎么写,然后模仿他们的风格,叙述七遍。当然里面有一些夸张的成分,作者玩了一些戏法,把每个作家的风格夸大,造成戏剧性的效果。这个是非常吸引人的,也给我的翻译造成了灾难性的压力,希望后果不至于太过灾难性。
作者讲述的是世界史上非常重要的事件,就是托洛茨基——俄国的著名的革命家、文学家——在墨西哥遇刺的事件。我曾去过墨西哥城郊托洛茨基当年的故居,现场踩点看了遇刺的场景和房间,这时候再重读这个被因凡特讲了七遍的故事,确实有些感慨万千。
另外还有一个独特的篇章,作者又把另外一个故事讲述了四遍。故事是这样的:他设想有一对美国的夫妇周末来哈瓦那度假——当时是很流行的一个现象,很多美国游客会来哈瓦那度周末。这好像是没有什么戏剧性可言的故事,但他把这个故事讲了四遍。
这对美国夫妇叫坎贝尔夫妇,第一遍叙述是坎贝尔先生的讲述,紧接着他的夫人又纠正了叙述中一些失实的地方,这是第二遍。那后两遍又是怎么回事呢?因为他假设美国夫妇都是用英文讲的,需要翻译成西班牙语,于是请了两位译者把坎贝尔先生和夫人的讲述分别翻译了一遍,总共加起来就讲了四遍,像古巴版的《罗生门》一样。这时候再看里面的故事,就会发现很多细节有冲突,而且这些冲突里面,无形中会反映出一些东西,包括美国游客对古巴的刻板印象,以及很多关于翻译本身的思考。
因为两位译者的风格完全不一样。第一位翻译得很流畅,第二位翻译得看似很忠实,但有些地方译得非常生硬。这一块的翻译,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翻译的时候我要琢磨怎样把这一段翻译得不好,还要让人一眼能看出这个不好。我绞尽脑汁,用了很多方式,加了很多生硬的表达。原文中在把一些英语译成西班牙语的时候,作者有很多有意无意的设计,而我试图在中文里面还原。他假设自己是英文翻译成西班牙语的,我要把翻译的西班牙语翻译成中文。所以如果说翻译即背叛,我这是双重的背叛。至于呈现的结果如何,还要请各位读者最后来评价。

04

这本夜店版的《追忆似水年华》揭示了一种程度上的真实
张春晓(主持人):张伟劼老师是研究西语文学和西语国家艺术史的权威,我很想问张老师,你是怎么看待这个作品的?
张伟劼:我不是权威,只是西语文学的爱好者。我第一次读到《三只忧伤的老虎》的时候,只是一个本科三、四年级的学生,当时在外研社的《拉美文学选集》里面读到《三只忧伤的老虎》的片段。它既然能进入《拉美文学选集》,说明它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
当时我读到片段的时候,发现这是一本很奇特的书。首先它很难读,其次很难翻译。范老师说它的标题来源于一个绕口令,西班牙语的学生初学西班牙语的时候,都了解它的原文完整的西班牙语是“三只忧伤的老虎在麦田里吃麦子”(Tres tristes tigres comen trigo en tres tristes trastos en un trigal)。
这本书取这样一个题目,一开始显示出游戏性,绕口令其实就是一个游戏,我认为游戏性贯穿于这本书的始终。所以在我看来,如果这本书有主题的话,主题之一就是语言的本身,它就是一个语言游戏,同时也是文本的游戏。就像范老师刚刚说的,同样一个故事,他模仿七个作家的口吻写了七遍,或者是英文的文本翻译成西语,都是语言的游戏。我认为作者本人是在开西班牙语的玩笑,同时因凡特自己也是在开译者的玩笑,他也是在挑战译者,把这书的翻译变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范老师有勇气接这本书,而且用相当程度上再创造的方式创造出来,我认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我们的宣传语介绍得很对,这本书是哈瓦那夜店式的《追忆似水年华》,而且也是一种狂欢。我觉得这一点在开头就显露出来了,作为一本西班牙语文学经典,它的第一个词竟然是英语,这本书就是在告诉你,1958年革命前夕的哈瓦那的夜生活是如何的光怪陆离,是如何的多姿多彩,同时也呈现出西班牙语是如何的多姿多彩。
某种程度上,它揭示了一种真实,那就是古巴、加勒比海地区是一个文化混杂的地区,我们在古巴不能不感受到美国文化非常强势的影响。实际上我们很多中国读者接触到古巴,恰恰是通过美国文学。特别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这样的小说,包括海明威在内的很多美国作家,都是跟古巴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今天我们看到美国和古巴在意识形态上存在巨大的隔阂,但是无法否认美国文化对古巴的这种强烈的影响。
有一位思想家说过,加勒比海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加勒比海是帝国的边界,是欧洲的那些殖民地国在这里发生碰撞、发生冲突、互相角逐权利的地方。这里有西班牙人,也有法国人,还有英国人、荷兰人等等,他们留给这个地方的,一方面是文化上的多样性,一方面是种族上的多样性。我们会看到,在所有的加勒比海国家,都不是单一的人种,大部分是混血,有欧洲白人,有非洲黑奴的后代,有少部分的印第安人,甚至还有印度人和华人移民。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文化的多样性、种族的多样性,以及这本书中呈现出来的语言的多样性。
从这本书可以看到作者把西班牙语和英语来了一锅烩。而且这本书的说明提示里面就说,这本书是用古巴语创作的。我们不要认为真的存在古巴语,古巴语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实际上是他自创的,是哈瓦那夜店风格混杂英语的西班牙语。我们知道西班牙语是非常丰富的,古巴的西班牙语和其他国家的西班牙语在用词和发音上有很多很多的不同。
我想范晔老师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要查阅很多的资料,包括古巴西班牙语的一些独特形式。而且我自己对照这本书的译文片段和原文片段的时候,我发现有很多西班牙语单词并不是我原来所理解的意思,实际上是古巴的一种特殊的语言。同时我特别佩服范晔老师的一点是,他创造性地用了一些中文中的特有的词。如果说因凡特写这本书是丰富了西班牙语的可能性,那么范老师在翻译这本书的时候,丰富了汉语表达的可能性。你会看到范老师在他的译文中会使用方言文字,也会使用一些网络上看到的一些汉语的热词,所以翻译这本书既需耐心和严谨,同时又需要一种灵感,我觉得范老师真的做到了这一点。

05

因凡特把小说的阅读变成了进入现场的体验
杨全强(主持人):刚才范老师说有些地方,他要想怎么样才能翻译出很差的译文的感觉,很有意思。大家都知道范老师是一个翻译高手,我看他译的《百年孤独》,文字老练,又特别有张力。
关于这本书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普通读者所理解的小说,往往要讲一个故事。但随着西方文学技术的发展,出现了繁花似锦的文学实验,一直持续到今天。在很多实验作品当中其实是不讲故事的。1967年问世的《三只忧伤的老虎》,我个人认为在文学实验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场的赵松老师自己就是一位作家,而且他的文学写作也有很强的实验性,我想听听赵老师对这本书的看法。
赵松:之前听说这本书要出版,又看了这本书的介绍,就开始等,等了很久。我当时拿到试读本的时候,就很激动。这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话题,就是关于小说是什么,现代小说出现了怎样的变化。
60年代出现了一个集中爆发的时期,那时候涌现出很多著名的作家,包括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但60年代后,这股风潮慢慢滑落,到了80年代基本归于寂静,实验文学、先锋文学基本都已经落潮了,很少人再去提。60年代是一个高峰期,这个高峰期的源头是在20世纪初,一些人掀起了现代小说的高潮,打破了小说传统的叙事模式以及结构方式。语言跟小说的关系,完全颠覆了,甚至颠覆了人们对于小说世界的看法,以及对世界的理解。
但是到了因凡特这一代,《三只忧伤的老虎》这本书在60年代出版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它达到了什么强度。特别是因凡特的《三只忧伤的老虎》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非常直观的一个对照。
《尤利西斯》其实是对应了奥德修斯的故事,十八个小时里面写一个很普通的一天。他的突破性在于他使用了不同的文体,传统的小说不会这样写,他会把戏剧性的对白、新文体、文论以及很多社会学的东西,都融合到小说里,赋予了小说一种复合文本的特性,有点像后来大家都知道的当代艺术里面的装置,成为一个文本的装置艺术。但是到了因凡特的时候,你会发现他才是让这种尝试达到了顶峰。他的小说有一种高度的复杂性和自洽性。如果说乔伊斯那个时代只是打开一个门,让我们看到一个新世界,但是到了因凡特这里,他就推向了高潮。
因凡特赋予了语言一种绝对的自由。这种自由跟我们以往看到的实验性的小说或传统小说有很大的不同,传统小说会提供一个旁观的视角、看戏的视角。看一场演出,看一个故事,看一个人一生的悲欢离合,你感动一下、痛苦一下,你是一个旁观者,坐在舞台下看台上演戏——传统小说提供了这样一个视角。到了现代小说,则拉开了这个距离,观看的难度在增加,不会让你跟看戏一样,看清楚每一个人物出场顺序、故事情节。它全给你打碎了,距离拉远了,所有结构都不像传统小说一样可以用逻辑推导。
到了因凡特这里,我觉得他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他直接把你拉入一个热闹的哈瓦那的现场,把他听到的、想到的,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所有的声音,融合到一起,带着你一起体验。他把小说的阅读变成了进入现场的体验。你读到一百页不到的时候,你真的会觉得自己就是在哈瓦那夜晚的街道上、夜店里。你耳边不停地出现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在你的脑海里编织景象,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如果读者的想象力跟不上作者的语言节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有点眩晕的感觉,像喝了酒,坐在车里吹着风,你看到很多场景不断地向你涌来,但是你无法把它组织起来,把它归于一种有序的、逻辑性的场景。
所以因凡特非常厉害,他不仅仅是在玩游戏,他的真正的厉害,他的同行都未必能够真正认识到。我给大家读一段巴尔加斯·略萨的推荐语,他说:“为了实现调侃、滑稽模仿、一语双关、智力的高难度杂技以及口语中的跳跃,卡夫雷拉·因凡特总是准备着与全世界人为敌,准备失去朋友甚或自己的生命。因为幽默在他这里与在普通人那里不一样,它不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消遣、用来放松头脑的解闷,毋宁说,它是一种被迫的、向现存世界发起挑战的手段。”某种意义上他把因凡特政治化了,把小说当成了一种政治宣言。但事实上,就我阅读下来,我恰恰认为因凡特不是一个与人为敌的作者,他只是要用最强烈的方式,把自己的世界观以及自己所构建的世界,最近距离地提供给读者:你一定要进来!一定要跟随着我的气息、温度,一起舞动,你要嗨起来,你要跟我一起来,而不是像穿着得体的观众在舞台下看演出。这是我觉得他很有意思的地方。
他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塞塞力郭”一章中关于打鼓的那一段,他把叙事和打鼓结合的非常好,翻译成中文读起也有一种很嗨的感觉。谈到游戏——中文语境里面的游戏,好像是在玩弄读者、在戏耍读者,一个严肃的作家不会想这个问题,他会把他想到的世界的存在,传达给你,让你沉浸进去,让你嗨起来,让你意识到原来体验世界还可以这样丰富。你跟着他走,跟他去看,跟他去想,感觉,就可以体会到这么丰富的世界。
这也解释了因凡特和马尔克斯一起出版作品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得到重视,我说的重视是大众意义上的。《三只忧伤的老虎》没有火起来,没有变成畅销书,原因就是他选择了一种文学本身的追求。换句话说,如果马尔克斯创造了一个黄山,大家都可以看美景,可以旅行,没有太大的障碍,也很美,也很好。但是因凡特选择了去爬珠穆朗玛峰,高度很难爬上去,一般人来讲是望而却步的。
还有一点,整个西方文学在面对拉美文学的时候是有选择性的接受,不是像我们以为的一样,处于平等的位置。马尔克斯认为整个西方语境对拉美文学的关注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美好的、公平的,而是猎奇的,他们把拉丁美洲看作一个像是欧美殖民地远方花园的旅游景点。没有人关注拉美人民的现实处境,这一点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像因凡特这样的作家,他不会被很宽容地认为是一个明星,不会广泛地被大众传播,像《百年孤独》这样几百万几百万地去卖,我觉得这恰恰是一个真实的状态,也恰恰指出了文学的一种属性:有可以被广泛流传的精品杰作,恰恰也有这种需要时间去沉淀的作家、需要读者寻找它的作品。
《三只忧伤的老虎》我觉得就是这样一个强烈的作品。一开始我甚至会想,会不会我们期待太高了,实际上没有那么好。真的,我读到100页的时候,我完全被征服了。你如何去确认一个伟大的作家或一部伟大的作品?不仅仅是看他讲了什么故事、用了什么手法、是不是够复杂够高难,不是这样。而是当他用很多方式创造一个世界的过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安静的时刻,也许就一页、两页。也许在你读到几百页的时候,你一下就被打动、被击中了,你沉浸其中、享受他的文字给你制造的狂欢,同时那里又有寂静的世界。因凡特这本书就是这样的作品。
这样重量的代表作现在拿到中国来,我觉得一点都不晚。五十年、六十年前的东西,听起来很古旧,但其实世界文学在倒退,很多当年很先锋的东西,现在人们完全无法理解了。现在的人的阅读能力,接受能力有点下降,网络让人变的越来越没有耐心,这个时候应该回到这种充满游戏感的、但又绝对不乏深刻的作品,它能带你体验世界,重新认知小说的能量,《三只忧伤的老虎》来的正是时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06

强烈建议此书夜间阅读
杨全强(主持人):今天的活动时间限制得非常严格,我们把最后的时间留给范老师,请他跟大家分享一点他最想分享的感受。
范晔:其实想说的还挺多的。因凡特自己说,有时候买悬疑作品,为了制造一些噱头,书上可能会写一个说明——强烈建议本书不要在夜间阅读,否则造成一些后果概不负责。他说我这本书不一样,我这本书要加一个说明,会说强烈建议此书夜间阅读。
这本书是在夜间写成的,因凡特写书的时候其实不在古巴,不在他最熟悉的世界,而是在万里之遥的古巴驻比利时使馆的地下室里面。他白天要干一些烦琐的文员工作,晚上在他的地下室里面写他的小说,写在他心目中已经渐渐逝去的或者正在消失的世界,他内心中有一个冲动,要赶紧写下来。
有时候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挺羡慕他,因为我想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可能有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可能是你熟悉的城市,或者是你熟悉的一段经历、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时光,但是这些东西一去不复返了,你只留下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觉。
但我觉得因凡特是幸运的,因为他有能力重新把他所追念的一切用语言建构了起来,完成了他的《追忆逝水年华》,重新找到了他想寻找的世界。这一点我挺羡慕他的。如果说有些作家是创造情节、创造故事的话,那么因凡特是创造了一个世界。我也在这发出一个邀请,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来看看这样的世界,做一场夜间的漫游。如果能配一杯朗姆酒,配一点古巴音乐,将会是一次非常难得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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