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王维用诗画画 其实他还用声音写诗
都知道王维是大诗人,也是个大画家,他用诗画画,用画写诗。
王维还是个大音乐家,一个声音的美学家,他曾用一曲《郁轮袍》俘获玉真公主的芳心,他还用声音写诗,把声音美学完美地融入诗里,能用声音的效果去表达哲学的思问。比如这首:
山居秋暝 唐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诗的字面意思很好懂,很应仲秋的景,真是一首太适合现在来读的诗。
这首诗是陈酿,王维把两千年的隐逸文化,把从屈原开始的出世入世的哲学思问,还有他精深的声音美学,都拿来,酿成了这四十个字。
秋天,应该是最有隐逸气质的季节。
不经过春生夏长的进取和热烈,怎么肯收?
不经历一番人生起伏,风雨飘摇,怎么能隐?
不是人过中年,到了生命的秋天,如何明了秋的隐逸?
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用不经意的一“见”绘出了中国文化中最经典的隐逸。
王维的《山居秋暝》则用声音和画面,把隐逸者对出世入世的思考表达得不着痕迹。
前四句的重点是画面,是用诗画画: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画面和诗句都好到无话可说,清冷唯美。但和王维其他几首以清冷著称的禅意诗相比,这四句诗,清冷少了一点点,惬意和欣喜却多了一些些。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少的一点点和多的一些些,看似区别不大,但它们的哲学主题却不同,上面三首是出世的禅诗,《山居秋暝》却在出世和入世之间。
空山,是王维喜欢的意象,没有人间的喧闹和嘈杂的山,没有十一假期挤满游客的山,是空山。
这三首诗,包括《山居秋暝》的前四句,都清净无人,禅味十足,隐逸气质浓厚,但《山居秋暝》接下来的两句,却出现了人,而且不是“但闻人语响”的那种,是很有人间气息的“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这两句,有画面,但声音才是重点。
竹喧归浣女,竹林深处,有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月圆的秋夜,寂静的山间有过这种体会:
秋夜微凉,寂静无人,月光如洗,人心清净,你静静地在松林里看月亮,看清浅的泉水带着月光的晶莹流过长着绿褐色苔藓的圆石,很美,很静,很舒服,但看久了,好像有点冷清,会有种落寞慢慢从脚底爬了上来,清冷,会慢慢变成冷清,又变成凄清。
就象柳宗元在《小石潭记》里所言: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就在冷清和凄清之间,远远传来一阵女子的声音。
在安静的长满树木的山林里,女子声音的音波经过了反复的反射,带着一点点悠悠的空远的回响,传来。
这种山林里的声音效果和大草原,大沙漠里的声音效果很不一样,草原沙漠空旷无阻碍,声波缺少反射,声音效果是单刀直入,直接了当的,声波似乎是不管不顾地,不回头,毫不眷恋地,向远方奔去,没有辗转的余韵,似乎声音会跑得很远,远得把你扔下,一点不缠绵多情。
还有一种声音效果,和旷野里的一样也没回音,但这种声音跑不远,它的声波一出去很快就没了。这种声音效果我在配音机房里听到过,配音间里四面墙连天花板,都是厚厚的带孔洞的吸音墙,配音间里发出的声波传到吸音墙,就迅速被吸收了,你听不到回音,也听不到声音向远处的传播。向远方传去,至少还有,还在传播,可配音间的声波出来后,就迅速地没了,仿佛没入了黑洞,被消解掉了,消失得不知所踪。那样的一种声音效果,让人感觉孤独。沙漠里的声波是传远了,配音间的声波却是失踪了。连声波都会失踪,还有什么能留下来?我很不喜欢呆在配音间里,呆久了,会抑郁。
说这些不同的声音效果是为了说明白寂静的山林里的声音会带来的心理感受。在寂静的山林中传出的声音,不嘈杂,音质清晰干净,声波经过山林树木这些以植物为主要反射物的重重反射后,入耳的声音效果既远又近,灵动亲切,声波仿佛从各个角度包裹着你,充满温暖的质感,充满人间的牵连。
浣女,不管是洗衣还是浣纱,总之,明月初上之时,她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家了,人不会太多,太多就嘈杂喧闹,若破坏了宁静的底色,就不会有那种声音的美感了,就那么三三两两的,一声高一声低的女性的声音远远传来,传到远处静静地坐着的诗人耳中,这种有着温暖质感的缠绵却又干净的声波,一下子,驱散了冷清,还有落寞。
这是清冷之中,出现的恰到好处的人间气息。
莲动下渔舟,也许是晚归的渔舟顺流而下,也许是渔舟入水月夜捕鱼,你听,远远传来了莲叶摇动,舟楫击水的声音。在宁静的山林里,水摇莲动的声音会让人觉得声音很远,但是又仿佛就在耳边。
这里的浣女和渔舟可能都没有进入视线,可能浣女和渔舟都是根据声音进行的猜测,也可能浣女和渔舟会远远的出现,但是,不会太近,不能太近。
这两句诗是声音美学的映射,这种温暖质感的声音,和前四句清冷的反差对比,传达出了入出之间的哲学思考,形成了一种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微妙的平衡和审美。
出世与入世,历史上文人用无数方式思问了无数次,这回,王维用声音的质感配合画面,做出了诠释:
出而不远,入而不耽。
出世而不远离,入世而不耽溺。这种平衡和审美,是“在河之洲”式的。
在河之洲,河流中央的一个小沙洲,岸边的人过不去,无法打扰它,但可远观它,对沙洲的世界心生想象。沙洲上的关雎也好,人也好,在这一方安全的,不被干扰的家园,可以诗意地栖居,又可远远地,观望岸边的世界,接受它需要的,拒绝它不要的。
它离开尘世,但不远离,它在尘世的边缘,可以逃离喧嚣,又可以感知人间,它仿佛一方精神的净土,在不远不近处,不即不离地,守候着自己的精神家园。
最后
写下一首神情恍惚的朦胧诗,遥远地应和一下我心中的《山居秋暝》:
在河之洲
——读《山居秋暝》有感
让我在尘世的边缘
静静地看你 和你们
静静地看 和听
喧嚣了 我隐去
清冷了 我聆听
聆听那远远的 远远的
生命的 气息
我聆听 抒写
但不进入
我 在我的
河中小洲
这样的距离
让一切最美
这样的距离
正好 安放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