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白马口之行
那年夏天,我们去了白马口,金沙江边一个小渡口。
也许因为是武定人,自小听了不少关于那里的事情;或者,因为这个浪漫的地名,让我冥思遐想。古时候,也许,真有一匹白马,带着北方来的蒙古人,从那里,从北面,渡过金沙江,进入了云南。或许,是一个从小凉山来的黑彝王子,为追寻他的情人,骑着一匹白马,从这里渡过了激流滚滚的金沙江。一个英俊的黑彝王子,身披黑色斗篷,骑一匹白马,面对夕阳下一条奔腾的大江…..啊!那是何等迷人的画面?
老父得知我要去白马口,他特意嘱咐我,途径东坡的时候,要去一个叫“野嘟嘟”的地方,看看他的一个姐姐。父亲小时候,在东坡和他的父亲,继母,呆过一段时间。那个他所说的姐姐,是他的继母的大女儿。那个缺少母爱的大姐,在家里过的很苦。外人以为她是一个帮工。但,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像一个亲姐姐,尽可能的照顾她的同样不为自己的父亲喜爱的小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没有忘记那个我该叫姑妈的人。父亲只记得他那位大姐的小名:英莲。父亲郑重的告诉我:“到了东坡,你要去看看你姑妈。给她两百块钱。带我向她问好。”
乘着中巴,一路翻山越岭,下午的时候,我们一行九人,到了东坡。小镇建在高高的山坡上。不是街天,这个几乎没有外来人的小镇,十分安静。找到一个远亲,她经营着一家杂货店和小旅馆。她告诉我,她的姑奶住在大山那边,没有汽车道,走路去,要两个多小时。我抬头看了看东坡镇后面那座陡峭的高山,我摇摇头。何况,天气很热。那山头,光秃秃的,我只能望而止步了。父亲交给我的任务,是完不成了。
白马口地处武定县北端。从东坡乡到白马口,十几公里的路,一直是下坡,朝金沙江走。道路坑坑洼洼,我们在东坡,找到一个刚从地里放水浇灌田地回来的农民,请他开着手扶拖拉机,送我们去白马口。那位农民说,他不敢肯定他的拖拉机能不能通过那条没有桥的小河。因为前几天下过雨,河水涨了。但一百元钱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小数。他决定试一试。坑坑洼洼的道路,有的地方,拖拉机竟然悬空了一个轮子!终于,下到一个长长的峡谷里,一条浊浪滚滚的小河,挡住了去路。拖拉机手停住,卷起裤脚,到水里走了一段。他说:“可以过。”熟悉地形的拖拉机手,巧妙地绕过河中的一些乱石,顺利过河。在这里,回头一看,东坡小镇在很远的高山上,很不起眼。小河流过的峡谷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是泥石流的痕迹吧!下大雨的时候,这条小河一定是面目狰狞,要吃人的。
过了小河,道路平缓多了。出现了绿树掩映的村庄。村头,一株裸露着树根的老榕树下面,老人和孩子在乘凉。一位赤裸着上身的干瘦老头,他身上的肋条,让我想到他身旁那些伸展在地面的树根。
就要到白马口了。在这绿色的夏日,金沙江边的稻田、蔗田、香蕉、树冠很大的榕树…..一切都很养眼。这里,曾经是很久以前我父亲的伤心之地。因此,自从那年他独自走路离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我可以想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跟自己的父亲打一声招呼,独自顺着马帮的小道,跟着半道上认识的陌生人,走了几天,远远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的心,是怎样地痛!
路边一株孤零零的大树,它让我想起父亲说的故事。有一天晚上,受到父亲无端责骂的他,跑出家,藏在一株大树上。他的大姐,一路呼唤着他的小名,找到了大树下…..。如今,我那位姑妈,她住在东坡镇后面那高入云霄的大山里。她当然不会知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心中永远记得她的美丽、她的善良。事后,当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一个老师的时候,这位老师对我没有去看我的姑妈很是生气。我辩解说不能让朋友们在东坡那样只有一条街的小镇等我至少两天。老师大声道:“朋友!是朋友,等上两天,有什么关系!”他说的我哑口无言。
父亲痛恨他的父亲。发誓不再承认他是自己的父亲。可是,命运还是让我见过一次那个我该喊他老爹的人。我五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回老家。那天晚上,母亲住在武定城一家叫做“乌涂店”的小旅馆。那是一家条件十分简陋的鸡毛小店。母亲带着我在火塘边烤火。有个老头,在一起烤火。他看来是生病了,很虚弱的样子。母亲关心的问他是不是病了。两人闲聊起来。我母亲吃惊的发现,那个老人,居然是他的老公公!母亲给了他五块钱。事后,父亲对于这件事,似乎没有任何意见。我也是在若干年之后,才知道我其实是见过老爹的。父亲九岁的时候,母亲病故,他的父亲离开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人,上门去了。这是他永远不能原谅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旗帜鲜明的人,爱憎分明。
往事如烟。有些东西,也许永远不会改变。那条流向白马口的小河,千百年来,它对这块土地上的变化,似乎满不在乎。它一如既往,按照自己的个性,在山谷里不时改变自己的流向。那我想象中的骑着白马的黑彝王子,那些带枪的渡过金沙江的强人,那些天黑以前就不开家门的“鬼族”人,那些穿草鞋的马帮……还有父亲在这块土地上的泪水。
白马口,金沙江边一个小渡口。一条小街,百来户人家。这里的村民,是傣族。以前,武定的汉人叫他们“鬼族”。有一次,我伯父带着我父亲,到此来做生意。天刚黑,家家户户早早的关了门。伯父敲了几户熟人家的门,没有一个应声。后来,饿急了的伯父硬闯进一户熟悉的人家。奇怪的是,那家人谁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两个不速之客。伯父发脾气了,他拿起一根棍子敲打人家放在火塘上的做饭的铜罗锅。这一下,那家人笑起来,说:“好了!好了!谢谢你,把鬼赶跑了!”说着,连忙做饭招待客人。后来,伯父再次到白马口,专门上人家道歉。可是人家反而向伯父致谢。说是那天亏得他们敲打家里的东西,把鬼吓跑了。他家里先前在生病的一个孩子没有服药,却自然而然好了。
我们在白马口一户人家住下。然后到金沙江边溜达。天气真热。我把一双脚放在清凉的江水里,看一群孩子在江边水稍浅的地方,顺着一个不停流动的大漩涡游玩。他们十分快乐。看来,那个把他们推着游动的漩涡,他们非常熟悉。该在什么地方转弯,什么地方可以用脚触到到水下实在的地方,需要用力一蹬,他们了如指掌。要是让昆明城里那些年轻父母看到孩子们这种玩法,一定吓得面如死灰。那个似乎是固定在那里的一个巨大的漩涡,孩子们顺着旋转的水流,不费多大劲,就可以享受水的清凉、快乐。我想,好好玩吧!有几个说昆明话的孩子也在玩水。他们只敢在浅水里用手玩水。他们是来大伯家里过暑假的。那位大伯,是个船夫,自家有一条可以乘坐十几个人的快艇。白马口正在修水电站,这位船夫的生意不错。他经常开船沿江拉运施工人员,材料。从白马口,逆水而上,行二十几公里水路,是元谋县的一个叫向隍的小镇,那个小镇紧邻成昆线,到了那里,就可以乘火车回昆明。因为不想再重回东坡,走那冒险的路,我们决定租船,离开白马口。
夕阳下的金沙江,是那样美丽。
第二天一早,我们乘快艇离开白马口,逆水而上,往二十几公里外的向隍而去。向隍那个小镇,我们并不陌生。有一年国庆节,我们曾坐着火车,从昆明到那里去拣石头。时候尚早,快艇在江面带起一阵阵凉风。金沙江上,就只有我们的一艘快艇,在大山间行驶。有时候,可以听见快艇的底部擦着石头的声音。船老大满不在乎,他熟悉每一处浅滩暗礁。离开白马口不远,一大片石滩让我们惊呼起来。善解人意的船老大给我们十五分钟时间,让我们到石滩上转一下。太阳还没有从远山冒出,但夏日的太阳已经先声夺人,石滩上光线明亮,那被江水冲刷了千年的石滩,色彩斑斓,美不胜收。可惜,在过去的十几年里,金沙江边的石头,差不多都被人们翻遍了,要不然,这片石滩,不知会有多少鬼斧神工的奇石,展现在我们面前!妻子在一片浅红的石头里,看到一块黄色的石头。我把石头拿起来,只可惜,太沉了。再说,这块在此与众不同的石头,上面有不少裂纹,要不然,早让先来者拿走了。
惦记着那块黄色的石头,上船了。两岸绵延起伏的山峦,不见人迹。我们的白马口之行,匆匆忙忙的结束了。然而,那些山,那条江,那个因为电站的建设就要消失的古老的渡口,那些从我的父辈的口里流传在我的童年的金沙江边的故事,不时还会如金沙江金色夕阳里的浪花,闪耀一下有几分神秘的色彩。还有,那个居住在高山上面的姑妈,如果风能把我父亲对她的问候,送进她的梦里,那该是多么美妙的声音。那个曾经年轻,曾经美丽的女人,她在金沙江边,呼唤着我父亲的小名。那声音,断断续续,我似乎能够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