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8章)

第38章 镶玉琵琶  冰释前嫌
崇梵寺在济州府下辖的东阿县覆釜村,王维昨日便已吩咐赵化备好马车。一路上,他和崔兴宗骑马而行,小蝶陪璎珞坐在马车内,一行人向崇梵寺迤逦而去。
因久未下雨,空气中颇有了盛夏的暑意。车厢内犹如蒸笼一般,很快便额上冒汗,连平素不怕热的璎珞,也觉得身上有些腻腻的。
一个多时辰后,当马车来到崇梵寺山脚时,山风徐徐吹来,顿时清凉了许多。不多时,便到了寺庙门口。小蝶忙打起帘子,璎珞从车上下来时,王维已等在车旁,伸手接住了她。
步入寺内,崔兴宗连连感叹道:“此地令人暑意顿消,正是避暑的好去处。”
“明年此时,不妨带九娘一道同来。”璎珞冲他眨了眨眼睛,故意调侃他道。
正说笑间,迎面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沙弥,双手合十道:“请问可是王檀越?”
王维含笑点头还礼,小沙弥忙笑道:“法师正在讲经,请王檀越先到禅房歇息,法师随后就来。”
“我们也想当面聆听法师教诲,不知可否方便?”
“自然方便,请随我来。”
“好,有劳了。”
璎珞和兴宗都听得一头雾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王维。王维微微一笑道:“今日机缘巧合,扬州大明寺主持鉴真法师在此讲经,刚好被咱们赶上了,甚是有缘。”
鉴真法师?就是那位被誉为“江淮之间,独为化主”的鉴真法师么?璎珞和兴宗顿时又惊又喜。但璎珞转念一想,似乎哪里不对。
从方才小沙弥那番话来看,他们今日来崇梵寺,鉴真法师是早已知晓的。原来,王维今日带他们来崇梵寺,并非听了兴宗的提议,而是早就和鉴真法师有约。只不过,为了给他们一个惊喜,他才一直只字不提。他可真是沉得住气!
想到这里,璎珞没好气地看了王维一眼:“原来——如此。”
王维呵呵一笑,气定神闲道:“世间之事,冥冥之中都有缘法。鉴真法师来崇梵寺讲经,咱们想来崇梵寺一游,两件事刚好同时发生,这便是缘法。”
大约走了一箭地,来到了一处极宽敞的院子。拾级而上,只见偌大的厅堂里早已挤满了信众,正津津有味地听法师讲经,想来便是鉴真法师了。
鉴真法师三十出头,中等个头,脸孔方正,相貌倒也平常,只是他的声音似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及至法师讲完,众人还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离去。
当人潮全部散去后,王维方引璎珞、兴宗迎上前去,向鉴真法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弟子王维携拙荆、内弟见过法师,亲耳聆听法师纶音,乃弟子三生之幸。”
“阿弥陀佛,王檀越有礼了。一别经年,贫僧此次倒是带了一幅画作,想向王檀越当面讨教。”鉴真法师颔首微笑。
“法师过谦了,能观瞻法师大作,乃弟子莫大福缘,弟子心向往之。”
“如若王檀越不弃,请诸位到禅房小坐。”
鉴真俗姓淳于,广陵江阳(今江苏扬州)人。他出生于688年,家境清贫。701年在扬州大明寺出家,先后受菩萨戒、具足戒,在长安、洛阳等地潜心研究律学,成为精通佛教律宗学说的高僧。713年,他回到扬州,任扬州大明寺主持,在江淮地区弘法。
鉴真法师广览群书,除佛经之外,在建筑、绘画、医学等方面都具有了高超造诣。
721年,他在长安大慈恩寺讲经时,和时任太乐丞的王维相识。两人从佛法到绘画,从书法到音律,相谈甚欢,遂将彼此引为知音。
此番鉴真法师前来崇梵寺讲经,得知王维就在离崇梵寺不远的卢县,便辗转托人相告,相约在崇梵寺一晤。刚巧那日晚膳时,兴宗也提议到崇梵寺一游。王维顺水推舟,将两事并作了一事。
在鉴真法师的引领下,大家来到一处粉壁黑瓦的精舍。大家分主宾落座后,便有小沙弥过来煮茶。
茶香氤氲中,鉴真法师取出一幅水墨山水画,递给王维道:“王檀越,你先前曾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贫僧深以为然。”
王维双手接过画作,端详一番后,抱拳笑道:“法师过谦了。法师持戒安禅,志求寂静,画作自有常人难以企及之境,弟子佩服之至。”
鉴真法师看着王维,良久之后,意味深长道:“王檀越,贫僧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你面像清贵,日后与佛门只怕有些缘分。”
王维心中一怔,随即含笑点头道:“不瞒法师,家母长年礼佛,已师事大照禅师十多年。弟子和佛门的缘分,或许和家母有关吧。”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不渡无缘之人。阿弥陀佛。”鉴真法师向王维点了点头,声音格外醇厚。
“今日不仅聆听了法师纶音,还偏了法师的好茶,弟子感激不尽。如若法师不弃,弟子想吟诗一首,聊表敬意,还请法师不吝赐教。”
“好久不曾听王檀越吟诗了,贫僧洗耳恭听。”
王维起身踱了几步,徐徐吟道:“崇梵僧,崇梵僧,秋归覆釜春不还。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
“唔,王檀越诗中的禅意,越发精进了。”鉴真法师点头赞道。
在璎珞听来,今日鉴真法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大有深意。法师说“日后与佛门只怕有些缘分”,似乎不只是王维说的那么简单。难道“缘分”是指王维将来会皈依佛门?璎珞忙定了定神,不敢再想下去。
日落西山时分,他们辞别鉴真法师,走出崇梵寺。
扶璎珞上车坐定后,王维和兴宗跃然上马。看着王维催马前去的飒爽英姿,璎珞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已然关上的寺门。
她想起了他刻的两方印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其实,她不必在意鉴真法师说了什么,她早已下定决心,今生今世,无论天涯海角,无论水阔山遥,她都和他不离不弃、相依相伴。
这样一路想着,璎珞的心便渐渐笃定了。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到家了,只见赵化正在家门口来回踱步,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看到王维,赵化忙迎了上来,牵住王维的马,一脸惊喜道:“王大人,有贵客给您送礼物来咯!”
“哦?哪位贵客?”王维撩起袍角,翻身下马。
“方才有人来到府衙,说是长安贵客交代他送来贺礼,恭贺大人喜得爱女。不过,他不肯透露贵客的名字,只说大人看了便知。小的已将贺礼送到府上,请大人过目。”
“好,有劳了。”王维点了点头,返身走到马车旁,扶璎珞下马。璎珞已听到了赵化方才那番话,莞尔笑道:“这位长安贵客必是有心之人,你快去看看才是。”
“好,这就便去。”
一进堂屋,便看见案几上放着一个四尺来长的檀木匣子,匣子周身都刻着精美的莲花。
王维手抚木匣,点头叹道:“看了这个匣子,我倒是觉得,那个买椟还珠之人,未必没有眼光。”
璎珞也上前细细端详檀木匣子,大约是因为年代有些久了,盒盖上的花纹被人反复摩挲,散发出一种圆润的光芒:“是呢,匣子已是如此精美,何况匣中之物?定是难得一见的好物。”
王维慢慢打开匣子,只见里面竟是一把用紫檀制成的五弦琵琶,琵琶顶端竟然还镶嵌了一块细腻明净的羊脂玉!
“西域镶玉琵琶?”王维脱口而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璎珞,你知道么?在琵琶上镶玉的工艺,定是来自西域。用紫檀制成的琵琶,高音清脆明亮,中音柔和滋润,低音淳厚悠远。若是在安静的旷野弹奏,乐声能传到二三里地之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绝品!”
璎珞也被王维的惊喜感染了,不由连连点头,正想让他用这把绝世琵琶弹奏一曲时,一眼看到了放在宝蓝色金丝绒垫子上的一封信笺。
“摩诘,如此贵重贺礼,不知何人所赠?还不快看看信笺?”
王维这才想起不知何人所赠,忙拿起信笺读了起来,只见里面只有寥寥八个字:琵琶声声,贺女田田。落款处是一行清丽小楷:欣闻喜得爱女,于玉真观遥贺。
果然是玉真公主?王维将信笺递与璎珞,目光坦然道:“璎珞,这是玉真公主赠送的贺礼。”
璎珞似乎并不觉得惊讶,看着公主娟秀的字迹,柔声道:“摩诘,你赶紧写一封回信,谢谢公主才是。”
“璎珞,你若是不喜欢……”
不等王维说下去,璎珞便摆手打断了他:“不,摩诘,我很喜欢。我还想着,如若公主不弃,咱们让莲儿认公主为义母,你说可好?”
听了璎珞这番话,王维似乎有些意外,看着她的双眸:“璎珞,你真的不介意了么?”
璎珞莞尔一笑,将头轻轻靠在王维肩头,喃喃低语:“摩诘,如果听了你那番话后,我还介意这些,我就不是你的璎珞了。”
王维眼角有些湿润,不由将璎珞搂得更紧了些,在她耳畔笑道:“谢谢你。”
“摩诘,对于公主,我心里只有理解和尊重,再没有其他不该有的情绪了。”
王维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点头笑道:“有朝一日,咱们带莲儿去长安,当面感谢公主对莲儿的这份厚爱,你说可好?”
“好。”璎珞点了点头,“公主这份心意,咱们定要珍惜。”
“你闭上眼睛,我弹一首曲子与你听。”
王维抱起琵琶,略微调试了一下琴弦,便自如地弹了起来。他弹奏的,是他俩的定情曲《阳春古曲》。
璎珞已经许久不曾听王维弹奏琵琶,在这样的夏日黄昏,只觉得琵琶声声,如茗香淡淡,细水涓涓,眼底不知不觉便浮起了一层氤氲的雾气。
所谓岁月静好,是否就是这般模样?他们彼此懂得,彼此珍惜,没有猜疑,没有嫌隙,有的,只是生死不渝的信任和托付。
秋去冬来,转眼便到了724年春天。这是王维到济州的第四个年头了。
对王维来说,春耕时节最是忙碌。他带着赵化日日奔波于济州各地田间地头,视察百姓春耕情况。
这日,春雨淅淅沥沥,王维身穿蓑衣,头戴箬笠,又在田间走了一日,傍晚时分才赶回府衙。
一进府衙,就有三五同僚招呼他道:“王参军,待会下了衙,横竖无事,咱们不妨去酒肆小酌一杯?”
王维脱下蓑衣,摘下箬笠,抱拳笑道:“多谢各位盛情,今日走了一日,倒是有些乏了,想早些回家歇着,你们多喝几杯啊。”
“哦,那就不叨扰王参军了,咱们回头再约。”同僚们互相看了一眼,三五成群地往衙门外走去。
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赵化拎着王维的蓑衣和箬笠,有些支支吾吾道:“王大人,小的想着,你若得空了,不妨和同僚们一起喝喝酒。不然,几次拂了他们的意,少不得让他们说……”赵化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说我不近人情、胆小惧内么?”王维轻轻掸了掸袍角上沾的泥水,看了一眼赵化,含笑道,“这些不值什么,你也赶紧收拾一下,早些家去吧。”
“好,小的明白了。”看着王维重新穿好蓑衣、戴好箬笠,大步流星地走进雨幕里,赵化不禁叹了口气。王大人哪里是不近人情、胆小惧内,他只是不愿迎合那些无谓的不相干的人。人情冷暖,他心中自有分寸。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王维还没回家,璎珞不由有些担心,时不时到檐下远眺那条从府衙回家的路。每逢雨天,乡间道路最是泥泞难行,他在雨地里走了一日,衣衫和芒鞋又该湿透了吧?
正这样翘首以待时,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见璎珞在檐下等着,王维快步走了过来,眉头微皱道:“这样雨天,怎么又在外面等我?若是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呀,总是担心我的身子,却从不知道爱惜自己。”
“你夫君身子骨向来好得很。”王维笑着携了璎珞的手,跨入屋内。一进家门,便看到莲儿正在福嫂怀中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王维快步走到福嫂面前,抱过莲儿,在她粉嘟嘟的小脸蛋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阿爷回来咯,莲儿几时会叫阿爷呀?”说着,就抱着莲儿在屋内打转,逗得莲儿愈发开心,“咯咯咯”笑个不停。
正在笑闹间,璎珞已让小蝶打了一盆热水过来,自己则端了一碗姜茶,递到王维手中:“这样的雨天,穿了一日湿衣衫,便是铁打的身子也要捂出病来。快趁热喝了这碗姜茶,去去寒气吧。”
“娘子,遵命。”王维端起姜茶,一口气喝了下去,满足地叹了口气。
璎珞又用热水绞了葛巾,递给王维:“去年我坐月子那会儿,你哪天不是和我说上三遍五遍:'身子是自己的,要知冷知热才好。’如今我也不怕你烦,天天和你说上几遍可好?”
王维取过热葛巾,净了手面,哈哈笑道:“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对了,这些日子连着下雨,你在家中可是闷得紧?”
“你又小瞧我了,我可不曾闷着。”
“哦?那娘子在家中忙些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璎珞朝王维眨了眨眼睛,“今儿晚膳,你可要多吃些才好。”
王维不由笑了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娘子做什么,我便吃什么。”
两人正说笑间,福嫂和小蝶已经将一道道佳肴摆上了食案,除了平日常吃的高汤百岁羹、加料五生盘、如意卷、葫芦头等,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道鲤鱼两吃。
“好香!”王维携了璎珞的手,快步走到食案旁,只见在一个晶莹透亮的青瓷盘里,一边是切得薄如蝉翼、晶莹雪白的生鱼片,一边是烤得芳香四溢、外焦内松的烤鱼。两种吃法同时出现在一个盘里,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王维忙举起竹箸,每样夹了一点,细嚼慢咽后,点头赞道:“生鱼片鲜嫩,烤鱼香脆,娘子这般慧心巧思,果然美味极了!”
“我原本想用整条鱼熬汤,夫人突然想到了这个两吃的法子,又是好看,又是好吃。”福嫂也是一叠声地赞叹。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着这条鲤鱼有一尺多长,若是整条鱼熬汤,倒是可惜了。不如用腹背的鱼肉做成生鱼片,剩余部分浸上调料,做成烤鱼,更香脆入味。”璎珞巧笑嫣然,夹了几块生鱼片,蘸了调料,放入王维碗中。
王维下箸如飞,边吃边道:“娘子继续勉力,假以时日,为夫为娘子编撰一本《崔氏私房食谱》,让娘子的美食广为人知,如何?”
“你若是能为每道菜赋诗一首,岂不更妙?”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为夫吃了娘子的,穿了娘子的,还敢不从么?”王维故意调侃璎珞道。
屋外,一轮明月高悬空中,屋内,美味佳肴香气扑鼻。王维不由感叹,家有娇妻爱女,此生夫复何求?(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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