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故友毛世来的几段往事
王筠蘅《群英会》剧照
1951年(应为1950年)一次偶然的机会,17岁的我有幸傍毛世来先生演出,回忆起那一段日子,往事历历在目。
那一年,早已是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来,率领他的和平京剧社到山东演出。世来是山东掖县人,听当地老人说他是明朝毛阁老的后人(按:1952年我到掖县演出时访问了毛祠旧居,果然是大家气派。在斗地主时把毛家翻了个底朝天,地板下面有三尺多厚的木炭,听说是防潮保暖用的,由此可见此言非虚。)。世来的和平社阵营比较齐整:老生用的是迟世恭、沙世鑫,小生李德彬,二路老生苏世明(兼演老旦),还有赵玉民(外号小老头)、丑角郭元祥(擅长丑婆子)、罗氏三雄——老大罗盛公人称活二百五(是因他演《大劈棺》的二百五很逼真的原故),弟弟罗世保演丑角,抱本子说戏的罗世鸣是老三。此外还有乐队、服装、检场数人,以及经纪人毛盛荣、邱丙炎和樊松年。
写到此时,不免想起一个小笑话。和平社每到一处,如当晚满座,从老远就看见毛三爷(盛荣)扬起双手乐不可支,我们叫他“猫招手,准满堂” 。如果当晚座不好,老远就看见他搭拉着双手无精打采,我们说这是“猫搭拉爪儿”。这位三爷为人和霭可亲,原来也在富连成坐科,后改行当经纪人。他们到济南演了几天后,不料李德彬水土不服闹肚子回了北京。经人介绍请了我们师兄弟几人,有老生、小生、花旦、二旦等角色,还有名净杨寿山。我们一行一起傍他到淄博、潍坊、益都等城市巡回演出。
1951(应为1950年)年我刚改学小生不到两年,有此机会当时的高兴就别提了。世来比我大十三岁,个子却比我矮一点儿。他平时不擅言谈,十分腼腆,从外形看没有一点男旦的痕迹。生活中也和大家一样,穿一套兰布中山装,头戴八角帽,胸前别一枚和平鸽式的社徽。我们虽初次合作,但我初生牛犊,一点也不怯阵。京剧特点是十戏九不同,听说世来最不喜欢对戏,都是场上见, 我就只好在演出中请教同台的大师哥们。
在博兴头一天打炮戏是《弓砚缘》(即全部《十三妹》),演到“洞房团圆”止。 我在台上精神高度集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由于一丝不苟,观众反映很好;第二天演《穆桂英大破洪州》,在罗世鸣先生的帮助下也顺利完成;可第三天的《大英杰烈》却差点出问题——那晚我化好妆在后台休息,突然看见检场的李先生正在往两把椅子上插刀,一把银刀一把七星刀。我问李先生这是干什么用的? 他说:“世来这出戏有对刀。” 我说我没唱过有对刀的, 他赶紧说:“你快找世来问问吧。”于是,我徘徊了一会儿走进世来的化妆室, 他正在绑跷, 我说:“世来哥,咱们说说对刀吧?”他看了看我,把跷绑好(世来因个子矮,我见他除了唱《别姬》和旗头戏外全绑跷,甚至《红娘》、《玉堂春》也绑跷,但不走跷步,红娘仍走荀派的大步加碎步,十分好看)站起来说:“你站下场门拿刀双冲出门, 一磕一整、踢刀过合、涮刀打勾刀。”我忙问:“谁先打谁的?” 他说:“你先打我的, 里外四个腰封前后架梁,扭膀子三个“瓜儿仓”,齐了。”那时就这样说戏,在今天的演员看来是不可思议了。我心里有了底场上才没出错,真要感谢李先生呀!我一天的戏份20万元(今天的20元),真不好挣。那时20元可以买十袋面粉。
辗转各地,合作的时间长了我和世来也渐渐熟识了,有时还开个小玩笑。在益都大戏院演出时,我们住在冯家花园。这是一个官宦人家,门前有两棵黄杨树很气魄。世来常叫我到他家吃饭,在台上也不那么拘束了。有一天演《破洪州》时,他和我开玩笑:穆桂英阵前产子以后,杨宗保要给儿子取名,世来说:“我看儿子就叫王筠蘅吧。”我说:“不好,要名气大点,叫毛世来吧。”他狠狠指了我一下头。我便接唱:“杨文广就是儿的名。”此时台下大哗,吓了我一跳,难道我唱错了?我偷偷抬头一看,楼上垂下一张巨幅海报,上写:明晚一至八本的《梅玉配》,请驾早临。看到海报,我又是一阵紧张,头脑一片空白。《梅玉配》这出戏我没演过,戏里小生的戏份又很重。戏班有规矩,你应什么行当拿多高工资就得干多大活儿。在班里我是“当家小生”就要演当家戏,人家不管你会不会,你不会就得辞班了。徐廷梅这个角色的戏很多,我愁坏了,这时又是后台的李先生指引我去找罗世鸣先生,罗先生约我早八点到他房间说戏。虽然心里有了这颗定心丸,可我也是一夜没合眼。天一亮,我就直奔罗先生的宿舍。他还没有起床,就在床上给我说戏词,讲调度。罗先生用嘴说,我用笔记,午间他做饭、吃饭、午休;我是写词,背词,想调度。为这出戏我整整写满了十篇信纸,下午他睡醒了我也全背熟了。尽管一天没吃饭。晚上演出可是汤水不漏,因此我也得到了世来和演“黄婆子”的名丑郭元祥大夸特夸。回想起这一幕幕,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当世来知道我还没出徒,挣的钱全要上交时,又吩咐班里贴我二元,属于我个人的饭份,我真是从心里感谢他的。从此,他也把他的的行头借给我穿,如箭衣、大靠、褶子等。我至今还保留有一张剧照,上面的我穿着世来的皎月色绣三黄小狮子滚绣球的褶子,这张照片成了我们合作的唯一纪念,至今还保留在我的相册里。
王筠蘅穿毛世来的皎月色绣三黄小狮子滚绣球的褶子留影
世来兄的艺术那真是没的说,但性格比较犟,有时也比较“主观”。譬如我们每到一个新码头,当地的负责人提议应该演什么戏,有时免不了指手画脚之嫌,世来对此是十分反感的。人家叫他演大戏,他就偏偏贴双出的小戏;当地的人说他演《红娘》能赚钱,他就演《打刀》、《打樱桃》。结果可想而知,谁都没有实惠。我们在博山演出时,进德会剧院老板刘金汉向他借配角陪他女儿刘俊茹演三场,世来却只同意借一天(当然,这也是为了保证和平社的正常演出),人家难免会不高兴;在潍坊也为演戏和老板宁顺来搞的关系不好,剧场方面就不卖力推销戏票……我们挣死份(固定工资)无所谓,他自己却吃了不少亏。世来就是这样的脾气,绝不会为了种种“潜规则”去迎合谁。他的这种个性,在十年浩劫中也没少受罪,这都是后话了。
我傍世来兄有半年(应为两个月)之久,他台上的玩意儿我是十分赞叹的。在我心目中,世来可称得上是宗梅、宗尚、宗荀、宗筱第一人,他也是不拘一家、广纳百家、自成一家的典型代表。回忆起来我和世来合作过近四十出戏:几乎每一出戏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弓砚缘》,这出戏他踩着跷的“趟马”表演英姿飒爽,;第三场当两个骡夫说问:“你问这封信吗? ”世来饰演的十三妹从下场门绕台口至台中蹿上椅子再上桌子,勒住牲口侧身细听,整套动作完成的干净利落,非常好看;骡夫下场后,十三妹从桌子上双飞燕下来,台下观众报以热烈掌声;“能仁寺”的蹿椅子、过墙都是干净利落,整场演出彩声不绝于耳。再比如他演《梅玉配》的嫂子,听说小姑子房里有生人时,他在上场门点破窗纸侧身往里看:这时小生从立柜里出来,看见桌上有饭有菜高兴的“咦”了一声(潜台词是我又要吃饭了),边唱四句摇板,边狼吞虎咽得吃。嫂子在门外偷看,吓得浑身颤抖。世来是右手提旗袍,右脚点地从腿上颤抖传遍全身,由小抖到大抖,由慢抖到快抖,演出效果极佳。《穆柯寨》、《破洪州》、《大英杰烈》、《马上缘》、《梅玉配》、《红娘》、《红楼二尤》、《玉堂春》、《辛安驿》、《勘玉钏》、《潘金莲》、《翠屏山》、《娟娟》、《得意缘》、《香罗带》、《查头关》、《打樱桃》、《打刀》、《打面缸》、《大劈棺》、《霸王别姬》、《双钉记》、《双锁山》、《金山寺》等戏均是世来的拿手杰作。
由于世来戏路宽广、表演规范、不瘟不火,使我在艺术成长的道路上受益匪浅。他还善于反串《群英会》的周瑜,“舞剑”一场十分精彩,。世来演过两场以后就都归我演了,我《群英会》的舞剑也是他教我的……
当我离开和平社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和别人演出。时隔半个世纪,故友己经作古多年,回忆起这些往事不禁使我感慨万分。
欣闻世来的孙女毛兰由中国戏曲学院毕业,来到青岛京剧院工作。前几天通过网络视频看到她的模样十分可亲。叹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过境迁物事人非,逝者逝去生者老矣,人老爱忆旧,追思故友也是常情。何况故人有后,为其写点往事以慰老友在天之灵吧。
王筠蘅2006.12.10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