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歪三进宫前后——故乡纪事074》
(《少年犯》剧照)
论起来,老歪和我家还是有些七拐八拐的亲戚,可是直至他三进宫又出来,由一个走路向左歪的少年,变成了一个向前歪的老头儿,我也没有想明白我们究竟是什么亲戚。
老歪向左歪是因为一只大号书包压的。
他比我要大上四、五岁,这就意味着,首先他的书总要比我的多,所以他的书包大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现在想来,他的大书包里可能不仅仅是课本,依照后来他的行径揣摩,里面可能会有大菜刀、半块砖、钢管这类的东西,也可能会有一些顺手牵羊的战利品。
老歪的书包是我见过的最大的书包了。
他把书包斜挎在肩上,包放在右侧,为了保持重心,他就一直向左使劲儿。每走一步,他就会把脖子向左费劲儿伸过去,向公鹅要咬人之前。
但是老歪不像鹅一样发出“嘎嘎”的叫声,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那表情初看无动于衷,但仔细回味,他好像是在独自忍受书包的重量。
在小路上相逢他对我不屑一顾,我一直以来认为这是年龄差距造成的。
因为这段相差的时间,我上小学时,他小学快毕业了;好不容易我小学毕业,他已经跑进高中。是以,很久以来我都羡慕他的大书包,而且想当然地认为:有大书包的人一定学习好。
直到有一天晚饭后,从老歪家院子里传出他爸爸杀猪一样的嚎叫。
那天的傍晚本来很宁静的,村子里也没有人大声闲聊或者大声吵架。老歪他爸的声音就像是被捅了一刀的猪,发出吓人的尖叫。
等我们过去看热闹的时候,尖叫声已经变成粗声喘气。
院子里,老歪趴在栅栏上,想挂着的一块黑布,他那天穿的是黑黑布面衣服。地上随便扔着一截手腕粗的棍子,靠着墙角的地方,老歪他爸帽子也歪了,一手扶着墙,一边时不时抬眼瞟一眼大门口的人群,似乎对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么,他这么体面的人,总是把眼睛向前方略高的地方看的干部,现在却把自己弄得跟一根摘下来好几天的黄瓜似的,肯定不好意思。
老歪妈明白老歪爸,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向大门走去。
“别看了别看了,谁家不打孩子?有啥好看的?”老歪妈像赶鸡那样两个手向前虚扬两下。
“老歪咋地了?”有人不死心,还问。
“没咋地,考了个零蛋。”老歪妈也知道,不给个结果,人们不会散去。
那天我才知道,书包最大的老歪原来学习成绩很差,居然考了个零蛋。这是我很难理解的,他背着那么重那么大的书包来来回回干啥呢?他又不热爱体育,总不会是为了锻炼吧。
不久之后,风言风语传来,说老歪那天挨打根本不是因为考试的问题,而是偷东西被抓,偷的还是他爸爸单位的一台手摇发动机。
他爸爸是那家厂子的头儿。
几十年之后,我和老歪对坐饮酒,谈起那件事儿。
“那是真的吗?”我问。
“那还有假?”老歪很果断回答,他又一次歪起脖子看着我,好像我质疑这个事情,就是看不起他。
“为啥找你家我大爷的厂子下手?”论起来,我应该管老歪的爸爸叫大爷,就是大伯的意思。
“好下手啊!容易,这你还不懂?”老歪明显瞧不起我这个问题的质量。
原来,在这这件事情之前的几年,老歪身边围了一群和他大小差不多的孩子。这些孩子一开始是因为他家的小人书多,去看小人书。
老歪的小人书确实多,他爸爸看来很早就想启蒙他,《三国演义》、西游记》、《红灯记》、《小英雄雨来》、《林海雪原》等等。他家有一个大号皮箱,牛皮的那种,四角已经被磨秃了,黑亮黑亮的。
老歪把小人书装满皮箱子,外边还能剩下一摞子。
看人家的小人书,就得嘴甜,于是一个带头,其余效仿,纷纷都叫老歪做“老歪哥”。
“我他妈的就是喜欢他们叫我老歪哥。”老歪都成老头了,一晃脑袋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像是在回忆初恋或者第一次吃糖。
渐渐地,老歪发现,一旦把自己过年攒下来的糖球分给伙伴们,伙伴们叫“老歪哥”的次数更多,声音也更黏。外出的时候,老歪就像羊群里的羊耙子,被簇拥着。
“当大哥的感觉真他妈的好。”老歪幸福地回忆往事。
可是小弟们不满足于糖球,他们连老歪家的碗架子、凉房都给开发了。剩的饺子,老歪妈本来准备给老歪爸晚上来个“饺子就酒”,却发现盘子空了,老歪说他下午特别饿,就给吃了;忽然的一天,小面袋里的二斤黄豆少了一半,老歪妈看见锅台旁边有一颗炒熟的黄豆,老歪说他饿了,炒着吃了。
家里的资源毕竟有限,何况小弟们都在成长之中,没办法,老歪就想到了到外面去开发,来给小弟们的“老歪哥”叫声施肥。于是,老歪开始偷东西,能吃的就直接分给小弟兄们,不能吃的则拿到废品收购站换钱再买东西。
偷手摇发动机之前,老歪已经不止一次把他爸爸厂子里的扳子、钳子、锤子啥的往出偷了,弄得厂子里的人后来再也不敢把工具随手一扔了,而是紧紧锁进柜子里。
副食品商店看管的更严,那些女卖货员连瞎子都被他们当贼看着,更何况半大小孩子了,所以,老歪那段日子手里特别紧张。
“眼见着这帮兔崽子开始有怨言了。”老歪回忆,“还有一个猴崽子,说给他妈买四环素的钱丢了,哭哭啼啼说会被他爸打死。”
于是,老歪就干了一大票,把放在室外的一个三轮拖拉机的发动机给从墙上运出来了。
而且,老歪是一个人干的。
“干嘛不找你那些兄弟帮忙?”我问。
“我要是被逮着了,谁敢抓我?带着他们,要是被抓了,那不麻烦了?再说,万一需要跑,我一个人跑多省心。”老歪至今也认为自己的决定没毛病。
老歪成功了。
他用一条绳子把一台发动机给从院子里偷了出来。
“那么重,你咋拉啊?”我是真不明白。
“你笨啊?你没学过滑轮啊?你没看见墙里有棵树啊?”一连串的反问,老黑已经陷入回忆的场景里。
其实,要是老黑当时被发现还好了,以后三进宫的事儿可能不会发生,或者至少能少一两次进宫。
他爸报案了,还惊动了上一级公安。等更有经验的上一级公安顺藤摸瓜找到老歪才是作案人的时候,老歪爸做什么都晚了。
公安只给了老歪爸一个机会:自己把儿子领来投案,这样能减轻一些。
就这样,老歪进了少管所。
老歪的那些小兄弟们的父母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孩子比别家的孩子白胖的秘密是因为老歪。此后,他们纷纷选择了自己孩子与其他家孩子的无差别成长,其中有的还考上了大学。
少管所老歪就像到了一个新的国度,旧兄弟再也没有来往,但不影响还有新兄弟。这次对他影响最大的是一个邻省的奶油小生,长得跟80年代男明星那样,我们姑且叫他S吧。
S不像该呆在少管所的人,依照形象分类,他至少也应该是歌舞团的成员。他有着不用涂口红就红的嘴唇、不用涂脂粉就白的脸蛋儿、不用束腰就纤细的腰肢。这样一个马上青年的少年,居然是蛇蝎一般心肠的家伙,还涉毒。
老歪和S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来自大城市的S让老歪知道了小人书里根本没有的新鲜故事。家里的小人书也被老歪爸压在凉房的面袋子底下,老歪出来后果决选择跟S走,大城市的哥们也乐意带着他。
有这么一天,老歪在S的住所等着S回来一起去下馆子,门被撞开,进来的是一群警察。他们控制住老歪后开始翻箱倒柜,翻出一包东西,问老歪这是谁的。
老歪没见过那包东西,这两年S虽与老歪无话不谈,但是老歪明白,S也有事不说。不管怎样,警察感兴趣的一定不是好东西,于是老歪就说是自己的。
这时老歪已经是青年,所以他进的是监狱,罪名包庇毒贩。
二进宫的老歪跟一进宫时一样,失去了S,但获得了更多的狱友。
等老歪二进宫结束走出大门时,他感觉这世界变得也太他妈快啦!除了在里面认识的那些人,他都快找不到家门了。
出来的人好像都面临这个状况,于是他们自己组成了一个熟人的团队。那些年,这些人,都没受过什么培训:站在街边拎着裤头吆喝嫌丢人,扛麻袋嫌累。
他们于是重操旧业。
在二进宫的无聊日子里,老歪思前想后,最后对S做出判断:浮灵,就是小聪明的意思。加上出来的这些人也很着急,推举老歪来牵头,老歪哥老歪哥地叫着,他就开始走上S的道路。
这就埋下了他三进宫的必然引线。
老歪在这个阶段有个底线:坚决不许自己的人自己碰那东西,也不允许自己的人让自己亲戚朋友碰。有一次一个调皮的兄弟闹着玩,用那个货来逗邻居一个小孩玩,老歪不容解释,当众像切黄瓜一样把调皮兄弟的小手指给切了。
“那还能闹着玩?那小孩天天长在我家里,哪天趁不注意偷着用了咋办?我可不想让左邻右舍在我死后,指着我的脊梁骨骂。”老歪说那时候的想法。
第三次进去,呆的时间很长,出来时已经开始掉头发了。
一个小他二十来岁的姑娘被他的故事迷住,非要嫁给他。
开始老歪还不干。
“都他妈差辈了,我比他爹小不了几岁,我能祸祸她吗?”老歪看着依然年轻漂亮,已经是孩子妈妈的老歪媳妇说。
“别他妈劲吹牛逼了!你第一次看见老娘时,你那眼睛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净装好人!”老歪媳妇背对着我们说。
“你们俩瞎比比啥?”5岁的儿子插嘴进来。
这样的说话,其实是他们家的谑语,每一个人表情都很温馨、幸福。
老歪媳妇当时不知道怎么会有一笔不小的钱,在让老歪答应娶她后提出一个条件,不答应不结婚。
“他妈的,她居然让我这么黑的一个老头当小白脸。”老歪说,“当就当吧,天天吃香喝辣的,当王八都行。”老歪不无得意。
那之后,老歪没在与任何兄弟一起来往,偶尔有人来看他,他第一句话就说:
“我的作文写跑题了,写砸了,你们不能让你侄子也这样交卷吧?”
兄弟们都明白他的意思,来看他时也就是喝个烂醉,唱点跑调的歌,连过去的事儿当着孩子面都不明说。
“我理解他,他正路了,还当着官。”在谈起一个吃过他糖球的人遇见他时视而不见时老歪说,“也许他真的认不出,别说他,就是我照镜子看自己也恍惚,我的脖子咋不歪了呢?哈哈……”
(20200930,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