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大魔怔-故乡纪事056》
我出生的时候,关大魔怔已经去世两年了,他的坟就安在生下他的那个院子里。而这时,整个沿街的那排作为繁华商铺的房子早就已经不是他家的了,已经被他从解放前开始一点点当掉、输掉,挥霍光。
总之,解放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沿街乞讨的穷光蛋。
关大魔怔的另外一个雅号叫“关大学生”,源于他是天木站当年学历最高的大学生,在1923年成立的东北大学里,他和张学良成为了同学并且很要好,惺惺相惜那种。
这种要好的关系也同时埋下了他未来作为“魔怔”的隐患。
或者是因为省亲,或者是休假期,总之他回到天木站呆了一段时间。这期间东北发生了一件大事,1928年6月4日,在沈阳皇姑屯发生了一次铁路爆炸,东北王张作霖在爆炸中死去。
直到现在爆炸的烟雾还在民间没有散去,有人说这是日本人的一个阴谋,也有人说是“大鼻子”干的,嫁祸于“小鼻子”,其理由是谁也不会在自家门口杀人,引人直接联想到自己。
但这已经不重要,在那个时代,东北如果没了姓张的,人心是会惶惶的。
小张接着走马上任,当上了少帅,他要组建自己的班底,于是想到了关大魔怔,于是修书一封,鸿雁遥遥北上。
“那学问,真是没谁能比。”这是比关小一些的老高小毕业的人说的,关后来成为他们的老师,那时他还没有“魔怔”。
接到张学良的邀请信时,关大学生正在患伤寒,越着急就越严重,此时,西拉木伦河和老哈河所在的大兴安岭和燕山山脉正在持续暴雨,用不了几天,无数支流的河水将汇聚在一条叫西辽河的宽阔河道里,与它身边的清河、叫来河等河流汇成富可敌国的洪水,然后在郑家屯一带与东辽河会师,将大郑铁路冲个七零八落。
大郑铁路是关大学生去见张小六子少帅的唯一通道。
伤寒痊愈加上洪水消退并修好了铁路,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关大学生失去了这个机会,有些急火攻心,郁郁寡欢,用现在的话说,可能是有点抑郁了。
据说,从这时起他就开始颓废。
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且未娶妻,这为他挥霍无度制造了很好的基础条件。
那时候,从天木站北门向南直到通长公路的南北路东侧的几十间房子里住着八大商号,这些人的影响方圆不止百十里。他们的影响力有多大,有一件事情就能说明问题,“8.15”日本人投降后,这里有过一段政权真空,没人管。为了能够正常贸易下去,维持会会长和绺子大金龙一商量,在天木站自己发行了一种货币,发行范围到东西两侧两百来公里的城市。
而此时这些城市也在混乱之中,却没有条件发行自己的货币。
贯穿于天木站的这条路其实是与铁路线平行的关键运输线。
由此可见关大学生的家产在那个时候是了不得的,至于维持会的会长是不是他的父亲,我问了很多人,大家都不想说,毕竟这个称号在后来不甚光彩,是个贬义词。
日子在有限的挥霍中过到了1932年,日本人扶持溥仪成立了满洲国。
在距离天木站七八公里的一个叫庄头的地方,满洲国设立了一所学校,校长是个日本人。风闻关大学生学富五车,就请他担任副校长兼教师。
在他的庄头的学生里出了很多在当地有影响力的人物,还有后来走上革命道路,当了大领导的。可是在当时,关大学生以极其自负的姿态将那个对中国文化半吊子的日本人放在视野之外。
他俩的矛盾越来越深。
上边肯定是站在日本人一方,到矛盾不可调和的时候,他就被扫地出门了。
众所周知的“魔怔”一名正式应用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我检索过“魔怔”一词,也问过与他相识的很多人,大概的意思是今天的“非器质性疾病”的说法。也就是没有身体上的任何毛病,好像是外来的一种神秘力量入住了他的精神世界里,使得他行为举止与约定俗成的方式有偏差。但又与傻子和疯子有重大区别,傻子掌握的世界太低级,不全面;疯子的世界逻辑比常人要不可理解,比如在疯子的眼里,世界可能是平面的。
关大魔怔成为关大魔怔之后,加速了挥霍家财的力度,到了快解放的1948年,他已经赤贫了。这对他未尝也不是件好事,自这时起,他成为五保户,成为被救济的对象。
关大魔怔成为关大魔怔还有一个证词,就是他整天嘴里唠唠叨叨,声音不大不小,人们说像是唱歌,但又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有人把耳朵靠近他的嘴巴,听得很清楚,就是不知道是哪儿的语言。
所以人们说他说的是魔怔话。
在人们的描述里,关大魔怔是这样的形象:夏天天热的时候,他趿拉一双鞋,鞋后跟在脚后跟下边踩着,把布鞋当拖鞋用。他的步伐永远是不紧不慢,有一种永远活在当下的节奏。他不赶路,下雨了也不着急,任凭大雨把头发浇湿。
他也不管后边,哪怕是马车快速从后边驶来,他都不回头看一眼。他可能相信马车一定会绕着他走,总之,他没有来自身后的不安全感。
在长通公路的路北有一大片商铺,商铺开门后会把遮挡窗子的板子一块块卸下来斜立在墙边。晴天时,那里的太阳最充足,他就会搬下一块窗板,坐在那晒太阳,眼里空空荡荡,周遭的景物很难从他眼睛的门进入心里。
“关大魔怔!大魔怔!”有小孩子远远地向他扔石头他也不理,小孩子们见他一动不动,就靠近来撩逗他。
他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待孩子们都到了身边,这个拉他的袖子,那个抓他的耳朵,令他不胜其烦时,他会突然站起来,小孩子们像受惊的鸟一样散去。
他又坐下来,嘴里继续念念有词。
一个当年和他要好一些的青年,有一次看见他在看一本《奇门遁甲》的老书。青年问他,看这本书看啥,他说这是一本了不起的书,此外别无他话。
到了冬天,他会穿上油迹斑斑的缅裆裤,戴着一个条绒面的狗皮帽子,抄着手在寒冷的空气里漫游。一些过去老世交或世交的后代见了面和他习惯性打个招呼,他不表示没听见也不表示听见了,只把棉帽子的一只帽耳朵扇乎一下,算是应了。
无论冬夏,他除了晒太阳之外另一个爱好就是泡茶馆。
茶馆对他不收钱,进门也不用和他打招呼,哪里有空座,他就在哪里坐下来,熟知他的客人们慢慢的就当他是茶馆里的一个活动物件,摆在哪儿都合适。他在茶馆里也是叨叨咕咕,台上唱着单弦,说着鼓书,对他来说就像耳边刮过的风,没有一点影响。
喝足了茶,招呼也不打,起身慢慢去找他的阳光。
天木站西头的大车店是他晚上的卧室。
大车店是给赶着马车过往的人歇脚过夜的地方,院子很大,能卸下十几辆马车,靠西的马棚子里有足够的马槽子,装得下二三十匹马。院子中间有一口土井,足够这些马和几十口人饮用。
坐北朝南的一溜房子有四五间那样,打通的,中间用合抱粗的柱子支撑。屋子里南北各一溜儿大炕,分别连着屋顶上的两个高高的烟囱。在南炕的炕梢那里,经常睡的就是关大学生,南来北往的很多常客慢慢也都知道了他,他的名声也就越传越远。慢慢的,炕梢就成了他的专属卧处。
他也是唯一一个住大车店不用缴费的人。
随着老人们渐渐零落,作为大魔怔的他比作为大学生的他更加著名,直到有一次他敲了政府2000颗鸡蛋,人们才重又想起他作为东北大学大学生的经历。
据说那是一次非常重要的中医培训班开课,在讲解《黄帝内经》里有两个字解释不清,大家争议很大,僵持不下。
“找关大学生吧。”有人提议。
众人都不做声,因为这些人知道,找关大学生相当于最高裁决。
派去的小青年很快在茶馆找到了他,把情况简要说明,希望他帮帮忙。
“我还没吃饭呢。”关大魔怔停止了念念有词,说话了。
“那我们去大馆子,我请你吃饭。”小青年出来的时候有准备,兜里装着几毛钱。
“吃饱这顿我下顿还会饿。”关大魔怔说,小青年一时没有明白。
“那怎么办呢?”小青年问。
“一个字十块钱。”关大魔怔提出条件。
“天啊!他要二十块钱。”小青年回到培训班,向领导汇报,自己都觉得天鹅下蛋了。
那时的物价,二十元钱能买2000颗鸡蛋。有一件事即可证明,在关大魔怔的学生中有一位后来当了天木站的老师,关大魔怔兜里一空,就向这位学生提出要求,学生给他五毛钱,就够他在小馆子里吃好几天油条或炸丸子。
最后,经过层层申请,上级批准了这二十元钱,货到付款,关大魔怔也满意地给他们解释了这两个字。
后来成立了敬老院,关大魔怔被放进敬老院里,有人照顾。
那个小青年被委派负责与这些老人联系,与关的交往就密切起来。
那一年,关大魔怔已经很老了,大概他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与小青年的交流就多了一些。
“大叔,你是真魔怔还是装魔怔?”小青年越来越觉得可疑。
“你说呢?我要是不魔怔这会儿你还能见到我吗?”关大魔怔来了个反问。
“那你每天叨叨咕咕的是啥呀?”小青年又问。
“这可是好东西,藏经。”关大魔怔像泄露最高机密地和小青年说,“千万不要在我活着的时候说出去,咱爷俩有缘,我才告诉你。”
小青年守约,直到关大魔怔去世60多年后,也就是小青年自己80多岁了,才把这件事说出来。
这时几经改造,关大魔怔家的院子上早就建成一排排的房子。
他的坟也不知所终。
(20191005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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