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火车的乐事、糗事、荒唐事——故乡纪事112

第一次挤火车的画面至今还觉得不真实,好像是梦里发生的事情,可是那些像堆在一起的打瓜或西瓜一样的密密麻麻的人头,还有傍晚的凉风也吹不散的浓郁的汗味儿,的确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场景,我是在父亲的肩膀上看到的,类乎于现在的俯拍。

那是挂锄之后的时节,按日子计算应该是伏天,不然田里的活计不可能给我们一个外出的时机,而且是千多公里之外。

其实更隐秘的真相是一场地震带来的恐慌。

在唐山大地震之前,海城先进行了演习。土地和房子那么不可靠地摇晃起来,一些简陋的窝棚都被摇晃倒塌了。年长一点的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各种灾难,平时描述起来感觉他们眼睛里深藏的恐惧最大的就是鼠疫和地震。

两个灾难的共同特点都是来无形去无影的不可捉摸。

为此,留下根苗的愿望可能在父亲的心里十分强烈。

于是,千公里之外的草原,草原那边还在游牧的亲人,就成了安全的港湾。

不过,探亲也是一个原由。

那时候,失散多年的太姥爷他们一家子刚刚找到我们,对于我来说,那里关于顿顿羊肉、牛肉的传说更是钩子一样吸引我,恨火车之人多、之缓慢。

火车进站之前,先是传来蒸汽火车头的威严的吼叫,接着远处电线杆上的一盏灯要变绿,随着呼哧呼哧的火车艰难喘气声,一列绿色洋辣子一样的火车就爬进火车站。

难怪它喘气困难,随着火车进站,我看见每节车厢的车门处的三个台阶上都坐着人,他们用一只手牢牢抓住车门的铁栏杆,以免被火车摔下来。

站在他们身后的是蓝色制服的女列车员,上衣也被挤得扭扭歪歪,在她的脖子两侧和头顶上放,不完整的面孔像密集的贴画,满满地都是人。

车刚停稳,人群再也不听车站管理员的吆喝,绵羊回家一样涌向车门。我本以为火车里会吐出一群人,给我们留下空间,哪知道从女列车员的腋下钻出来的也不过三五个,其余的依然死死地挤在打开的车门处。

父亲用肩膀驮着我,一只手死死地抱紧我的双腿,另一只手举着一个我们的行李包,向车门方向挤去。不想,人群的涌动跟旋风一样自有它自己的路径,我们俩越挤离车门越远,眼见着站台服务员与铁路列车员合作开始往下拉人,车头那边有人吹笛子了。

现在想来,幸好是被挤向车窗边。

一个好心的中年人把因为透气又防止爬人的车窗向上抬了一下,我和行李被推进火车厢,接着父亲的一只胳膊和头也爬了进来。在中年男子的拉车下,外边开车的风已经吹进来的时候,父亲全部身体被拉进来。

车厢里拥挤的人群开始像装满囤子的高粱,一阵晃动之后,看似没有任何地方的车厢消化了我们,把我们容纳了。

火车已经从呼哧呼哧变成了咣当咣当,我仰头从人们脖颈的缝隙看上去,行李架上也躺着人,还有人把脚放在一个人的肩上,屁股坐在长椅背顶上,一只手伸出去抓着行李架的边缘,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椅子。

那时候的火车座椅是板条拼成的,还容易用手抓。

很快,我就被浓郁的汗味、屁味可能还有尿裤子的人的尿骚味的混合气体熏得困了起来,我在人们的腰下喊叫,可是父亲听不见,虽说很挤,但是不影响人们大声说话,也不影响小孩子玩命地哭,所以车厢里的声音比人还要拥挤。

最后我掐了父亲的大腿。

我只记得我是一路被伸向上的手运过去的,耳畔还有列车员的喊叫声。列车员本来的声音很柔和,用在大分贝的场所听起来像是哭。

接力的最后一双手就是她的。

一张某革委会出版的报纸被铺在列车员座位前方小桌的下边,我把自己弯成接近95度角,正好可以躺在那里。在我的肚子前方,一双系带青布鞋的脚可以坦然呆在那里,此外就别无空间了。

新环境让我从困顿中清醒起来,桌子下是神秘的空间,这里的空气不臭,还有淡淡的雪花膏或者蛤喇油味道。其实桌子下边和周围的墙壁上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印象最深的是几颗精致的螺丝帽。

对了,我还看见一条韭菜,粘在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我伸手抠下来,它已经干了,闻着有被油炒过的味道,手感上似乎是粉条炒韭菜的一根。

我拿不准是不是炒过粉条,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做了什么梦我记不得了,好像是突然从墙头上掉下来,我吓了一激灵醒过来,车体的紧急制动的惯性可能是震醒我的缘由。

我发现,我正抱着列车员的双腿,而她可能也刚从小憩中醒过来,她的腿已经被我挤向后边,佝偻着过去了。

果然是到站了,但不知是哪里。

这趟长途让我明白,在火车上比不得在村子里,特别容易困,我好像除了吃几次面包和煮鸡蛋之外,就是在睡着、醒来和醒来睡着之间到达海拉尔火车站的。

在下车的站台上,我还出了一次丑。

一踏上站台,我感觉大地在晃动,大喊地震了。

其实是长途火车的幻觉,或者是全身血液要恢复正常运转的过程。

这之后的十几年没有长途挤火车,个把小时的路程,再挤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直到大学生涯的开始。

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列穿越数个省,总行程快60个小时的著名绿皮车“草原列”是我上学的首选,因为可以直达目标城市,不用背包罗伞换车。这列车由于经过不同的铁路局,连它的编号都有8个,我使用其中的6个,乘坐时间35个小时。

上学的时候,在我的家乡,草原列是过客,故而车上空间特别紧张,因为它是路过的各站进京的首选。不过我始终不理解,放假返程我们是始发站上车,为什么学校出面还只能两个人一个座号?还名为学生专列。

车厢定员128人,理论上从开车时候起就不少于256人了,沿途逢站必停,一路的鸡鸭鹅和土豆白菜上上下下,宛如农副产品的流动展览车。

好在男生女生凑在一起,特别是能够与自己暗恋的女生同车行进,难熬的印象不深。

可是也有例外,比如有几个学期,专门的这种专列变成了分散的车厢,常常是一个车厢里没有几个认识的同校同学,这时候除了换座位,没别的办法。换座位是一个大工程,大到什么程度,说一个事儿就清楚了。

一般车厢两头是厕所,最拥挤的时候,去一趟厕所回来,大约火车已经停了两三站了。故而,隔着车厢换座位,那除非是极特别的需要,何况大多数时候是没有座号的。

但是,我们总得想办法。

小时候列车员的那次经历给我带来灵感,于是每每快放假前大半个月,就在宿舍的门房多呆一会儿,给门房值班的小伙子递几根不带把的香烟,换回来报纸,积累一叠带着上车。

同时必备的道具是一瓶高度白酒和两包花生米或者炸蚕豆。

上车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占据3人座离车门不远的座下边,把报纸铺展开,然后躺下来,以最快的速度干掉半瓶烧酒,吃掉一袋花生米。这时候,随着火车的晃动,人袜子上散发的气味减淡,嗅觉渐渐失灵,视觉开始幻化,江山一派山水画起来。

一觉之后,总会惊奇火车的速度开得很快,可惜这时候嗅觉和视觉在逐渐恢复,无奈之下,在爬出去用半个小时解决完膀胱里的鼓胀之后,把另外的半瓶白酒干掉,花生米或炸蚕豆是殉葬品,然后继续享受失去部分感觉功能的漫长旅程。

等后半瓶白酒过劲儿的时候,家乡就已经在不远处招手了。

这种聪明有时候也有被聪明误了的时候。

大二的暑假大三开学的那年,高中一名同学考上中专之后毕业了,当上了铁路警察,跑一段到北京的列车。同学的热情加上对北京的形势判断失误,那一次却成了此生中最难熬的一次返校挤火车。

开始那一半的路程的确在享福,没有座号却能一直呆在餐车上,到了饭点儿同学还特意嘱咐餐车给颠两盘下酒菜,他也能在不喝醉的情况下跟我们碰几杯。

不料,到北京换车的时候傻眼了,几个车站都没有车票,更不要说座号。

最后辗转到北京南站。

那时候的北京南站很像现在偏远地区的货站,破烂不堪。经过站前广场数度排队的绝望之后,一个好心的窗口里告诉我有一列学生专列,也是没有座号的。这时候还管什么座号?只要能有车坐就感谢老天了。

可是那是怎样的专列呢?

我告诉你,平时草原列呼哧呼哧爬20个小时的总路程,这列专列足足走了50个小时。原因不是它走得有多慢,而是根本走不起来。我怀疑这辆所谓的专列还有别的使命,不然为什么连平时没见过名字的小站都要听下来呢?

最可怕的是它不仅逢站必停,而且逢车必让,是火车史上道德品质已臻无上至高之境界的列车。因为它属于“加车”,只能在其他列车的缝隙间钻空子,这就免不了逢车必让了。

慢,是它的外表,挤!同样是它的内心。

不同的是,这班列车的拥挤更加丰富多彩,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个是成员更加基层和丰富,这源于站站停的原因,河北话、山西话、内蒙话的各式样的方言轮番登台;第二个特点是松挤结合,松短挤长。为什么呢?因为这车凡到一站,很多人涌向车门,过道里一下子松了许多,可是几分钟后,更多或差不多的人又换了面孔和服装倒灌回来,我就像海涌中的水泥灯塔,被这样的节奏来回地折磨;第三个特点是拥挤更加无情。那种路途远一点的旅伴,有时候同呼吸共命运时间长了,还能多少互相理解和谦让,谁还不尿裤子呢?可是这些短途旅伴,就像几辈子有仇一样往里挤,况他们属于初涉挤车,比我们这些强弩之末体力好,故而显得更加凶悍。

大约是在大同市前后,闻见浓郁的煤灰味,我突然想抽烟了。我被挤在一群大个子中间,左手先是从裤袋里摸出一根卷烟,笼着手护住它,然后设法令左手先慢慢抽出来,举过头顶。接着右手摸到打火机,学习左手的方法最后也举过头顶。

高难度的动作开始了。

我像最有希望的小树,左右摇动着。在摇动中我的身体从人群森林里慢慢抬升,很快成长为与大个子比肩、俯瞰小个子的高度。其实这是虚高,因为我的双脚早已悬空,我的存在完全靠四周的拥挤把我卡在那里。

我点着烟,依然笼着手掌护住烟头,以免列车晃动烫伤他人,也免得烟灰飘出去引出不必要的口舌。见到烟头长而扭曲时,我就把笼着的手掌抵住下巴,努力吸腹,使胸前有烟灰下落的空隙,再用小拇指轻轻一弹,烟灰就归为地板上的垃圾里了。

一根烟抽完,我才发现我不能将落了,而在那两个站之间的一个临时停车点,专列停了足足一个小时,让我为了一根烟足足当了一个小时多的“悬人”。

多少年后,每当我想起这根烟,总对自己发出赞美:你们看,我的烟瘾多么大!

疫情之前的人们,以为这世界除了速度变快,其余的只能按照那个模式向着永生发展下去了。于是,挤地铁早晚高峰多么艰难都会忍受,毕竟,不能被先进的文明拉下来,甚至编出“挤怀孕”的段子来自嘲或戏谑他人。

我们当年火车的那种挤一点也不比早高峰差,我估计“挤怀孕”的事儿理论上会有,因为长途火车比地铁更有条件:它要经过漫长、困顿的夜晚。

我这样说不是一点根据没有。

有那么一次,我亲眼见到一孤男和一孤女,他们本来不认识,慢慢聊熟悉了。他们开始吃同一只烧鸡,用同一个杯子喝水,男的给女的剥糖块吃。

到了后半夜,男子好心地将他的座位让给我,还让我帮着照看挨着他的那个女人的座位。

因为他们俩看中了我车座下面的报纸卧铺。

至于那女人怀没怀上,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座位上舒服,我很快就睡着了。

(20210311,海口)

摄影 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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