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叫“小谷”的米饼

我到象州开一个关于农村文化的会,安排参观郑小谷故居。我对这位“两粤宗师”的事迹略有所闻,书上说他“不好为官,唯好读书,好游山玩水,好近妇人”。自古文士多风流,这些特点几乎就是旧时文人的“标配”。不过如果只是后面一项,他也不可能上书入传。这也许恰恰证明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过去的文人,约略等于时下的知识分子,起码知识渊博、“著述宏富”的郑小谷如假包换,够得上这个称谓。文人无行备受诟病,知识分子也应是有德之人,但那是对所有人共同的要求。因此,我赞同王小波的话,知识分子的职责应在智识上作贡献,而不是道德上。

郑小谷故居的侧门挂着一副对联:六经读罢方拈笔,五岳归来不看山。透出一股文人的疏狂自大,有一种老眼观世、“舍我其谁”的味道。从侧门进去,屋子跟普通的老宅差不多,青砖黑瓦,天井的角落长着青苔,古气森森。不同的房间陈设着与主人有关的什物,墙上挂着遗像和墨宝,桌上摆着一拃厚的《郑小谷先生全集》。郑小谷在智识上的贡献是明摆着的。一个游山玩水、玩乐嬉戏的人,死后竟留下这么多文字。其实一点不奇怪。郑小谷的足迹遍及桂、粤、湘、鄂、豫、冀、鲁、苏、浙、赣等省,他的诗文“言皆有触发”。写东西的人都知道,看得越多,思维越活跃,灵感的燃点越来越低。

郑小谷的书估计没有太多人读过,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一个著名文人。毕竟书的价值,不是以有没有人读做为标准的。读过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钱钟书的《管锥编》的人恐怕寥寥无几,普鲁斯特的弟弟甚至说:“要想读《追忆逝水年华》,先得大病一场,或是把腿摔折,要不哪来那么多时间?”但并不影响它们成为公认的“扛鼎之作”。我相信作者没有刻意去写没人读的书,但他们写作时一定是沉浸在“思维的乐趣”和“思想的自由”中,没想过要讨好谁。真正的好书,你读与不读,它就在那里。

郑小谷的经历很有意思。他中举后四次进京赶考,三次落榜,第四次才中了进士,被皇上任命刑部主事,成为“司法部”的一名处级干部。这似乎符合“好事多磨”的原则,颇有些孟子“天将降大任”的样子,但他在江苏、云南当官仅14个月,就挂冠而去,回老家当了一个教书匠。理由是双亲“年老乞养”,实际是厌于官场恶浊。“恶”是当时动辄得咎的文字狱,郑小谷自己写诗说:“早进幸早退,差免乌台案”;“浊”则是看不到公义,无法主持公道。关于道光年间的政治,任礼部右侍郎(教育和文化部副部长)的曾国藩有说法:“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这种情形,对于有丰满的忠君许国理想的一介文人郑小谷,现实已经不只是骨感,简直是“形容枯槁”了。

有一个人的经历与郑小谷有些相似。比郑小谷小13岁的广东花县人洪秀全也是一心求仕,从13岁考到30多岁,同样也考了四次,不过是童子试,四度落榜,连秀才都没考上,可见学问不是一般的差。知识分子达则兼济天下没有问题,但“穷”时的选择难免歧路彷徨。与金榜题名却弃官回家开坛讲学、著书立说的郑小谷不同,“老童生”洪秀全选择了揭竿而起。两人死后命运迥然:洪秀全挫骨扬灰,成为“匪魁”;郑小谷被朝庭诰封“中宪大夫”,在其老家成为供祀宗庙、至今令人追怀的“乡贤”,被视为激励后人发奋读书的楷模,其故居的介绍赞誉他“为后世、为家乡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在治平盛世,农耕社会里的文化人差不多就是一座灯塔,是大家看齐的目标和励志的对象。但若处在一个不正常的时代,知识分子不仅不“吃香”,而且“吃瘪”,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混到生计无着,用手捂着一碟茴香豆,生怕别人抢走,嚷嚷“多乎哉不多也”的地步,这种精神上的折堕,较之所谓的“文人无行”,才是真正的斯文扫地,礼崩乐坏。但说句公道话,这并不是知识分子自己的错,而是社会对他们菲薄、戏耍,粗鲁地虐待和蹂躏的结果。许多人认为鲁迅对孔乙己充满可怜,我读出的却是他对于读书人在时代变迁中命运沦落的悲愤。

在郑小谷故居里,我遇到两个人,一个是担任义务解说员的农妇,40来岁,她在一间房子里给大家解说挂在墙上郑小谷的诗。诗用行草所写,一些字我认不出,但那农妇滚瓜烂熟,说得围在她旁边戴眼镜的人频频颌首,一副受教无穷的样子。还有一个男的,背驼如弓,脸黑如铜,我问郑小谷在外当了多长的官,他右手指点着左手掌说:14个月,就14个月!相同的是,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对于这位前辈文豪的骄傲和恭敬。尽管他们未必“懂得”郑小谷,但他们对其故居的保护,对其事迹的熟识,显示出对文化的敬仰,让我想起一句名言:一个社会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显示着这个社会的文明;而一个国家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昭示着一个国家的命运。

在郑小谷老家,我吃到一种“小谷米饼”,据说当年郑小谷随身带着这种本地糯米所做的米饼,不嚼米饼就文思枯竭,咀嚼米饼就文思泉涌,甚至上京赶考也是靠它才中了进士。我吃着小谷米饼,感觉自己也仿佛沾了“仙气”。小谷米饼的确好吃,喷香软糯。看来文人光会写文章还不行,要想流芳百世,最好能跟吃扯到一块。苏东坡也是这样,读过东坡诗的人不少,但估计吃过“东坡肉”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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