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五言古近体诗选读·炼句

除夜宿石头驿

戴叔伦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诗律]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

按：“独”、“一”入声字。“与衰”二字不合律，但为唐人常用之格。

[诗意]

作者在除夕之夜旅宿石头驿，倍感孤独，思念家人之余，对自己流落不偶的身世表达了悲哀无奈之情。

[诗法]

除夕之夜自古是阖家团圆的良辰，诗人们或享受着天伦之乐，或经受离别相思之苦，都会吟咏诗章寄托一时的情怀。清代诗人黄景仁作《癸巳除夕》诗，甚至说“年年此夕费吟呻”，可见像他这样的诗人，写作除夕诗乃是家常便饭。戴叔伦这首五律是历来除夕诗中最著名的作品，即使你不知道全诗，也会知道“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这一联脍炙人口的名句，被明代诗论家胡应麟称为“客中除夜之绝唱”，可见前人评价之高。

诗用一个设问开头，“旅馆谁相问？”这里的“问”是慰问、安慰的意思。除夕夜人们都各自回家团圆，只有诗人独宿旅馆，当然就没有人来慰问，来送给他温暖的慰藉，所以眼前的孤灯就成了唯一的慰藉。而这唯一能给他慰藉的孤灯还没有暖意，只是“寒灯”，这就更道出除夕夜宿石桥驿的孤寂境况。当然，这孤寂境况从艺术表现上说还只是夜宿的一般情形，如何落实到除夜还需要进一步的刻画。

颔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是紧扣除夜旅宿情境的妙句。年岁将尽的短暂流连和遥远难归的长久滞留，在时间和空间上形成强烈的对照，由此产生的意义张力使特定的时间——除夜和特定的角色——旅人得到了突出，给人的印象极其深刻。说起来，这两句表达的意思，明代诗论家胡震亨已指出脱化于南朝梁武帝萧衍《冬歌》的“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我们很难断定戴叔伦两句是否本自萧衍，不过这无关紧要，即便真是袭取萧句，戴叔伦也作了点铁成金式的改造。萧绎原句是普通的陈述句，意在说明一个结果；戴叔伦变动一下句式，改成名词句，就使表现的中心落到“夜”和“人”上来，句子更简洁有力，主题则更加突出。后来的除夕诗多脱化此意，或曰“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白居易《除夜寄弟妹》），或曰“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崔涂《除夜有怀》），或曰“数星深夜火，一个远乡人”（卢延让《冬除夜书情》），都没有戴叔伦句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诗写到这里，题面“除夜宿石桥驿”已写完，后半段就是如何拓展和深化题意的问题了。“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用两个双声、叠韵连绵词作对仗，传达出身世之感和反身自视的失意。“支离”一词出自《庄子·人间世》：“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后多指流离不定，如杜甫《咏怀古迹诗五首》之一：“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戴叔伦以文学、政事兼长，被中唐前期最重要的财政大臣刘晏选聘为盐铁转运使幕僚，委以重任，奔波四方，任职多年而未见拔擢，此时旅泊静省，不禁自悲复自笑。悲固然是老大无成的悲哀，笑更是侘傺无奈的苦笑。在这特殊的时刻，所有的身世之感和羁旅之悲都凝聚为深重的悲哀无奈之情，以前所未有的强烈程度为诗人所体验。两句虚笔提点看上去轻漫，其实浓缩了特殊节点格外复杂的心情和感触，使尾联再无法摆脱浓重的凄怆情调，只能以悲苦语结束。“明日又逢春”本来是值得欣喜的事，也是扣题的结法，但上句既言“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就只能是衰老的加剧而悽苦不堪了。正像崔涂《除夜有怀》结联“那堪正飘泊,明日岁华新”，都是以自己的迟暮衰顿作反衬，更突出逢春的可悲，以王夫之所谓“用乐景写哀，哀景写乐，而倍其哀乐”的效果，加重了悲抑的情调。

吟味全诗，其感人之深全在“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一联，这就是炼句的力量。只将梁武帝诗换一个字，改换个句法，便如屈复《唐诗成法》所说：“此唯倒一字，精神意思顿尔不同，如李光弼将郭子仪之军也。”其实首联或许也是从高适《除夕作》“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脱胎而出，七言缩为五言，意思不稍减而造句更简洁，意味更隽永。宋代江西诗派将这种“以故为新”的手段称作“点铁成金”，诚不失为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策略。古典诗歌中常有这类刻意翻新或无心偶合的例子，细加品味，不难体会炼句的妙趣。比如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载：“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感，见乎言表。”三诗都将人的老态和树的枯黄对举，以造成隐喻、象征之意。韦应物句以人老对树秋，相对比较抽象；白居易句以黄叶对白头，较韦句具体、形象，但诗句中心落在“日”和“时”上，又被时间副词“初”和“欲”强化了模糊性，结果导致形象的鲜明性有所削弱。司空曙句放弃一切描述，直接以黄叶树和白头人为中心构成名词句，使两者的形象及其隐喻性大为突出，同时更用雨中和灯下渲染出独特的环境氛围，于是艺术效果远过于另两联，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我们可以通过这个例子，细细体会炼句的原则和效果，增强遣词造句中抓住焦点、突出核心的意识。

  [诗课]

一、仿“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的炼句法，将古人诗句的一些陈述句改为名词句。

二、明人谢榛《四溟诗话》评戴叔伦此诗：“观此体轻气薄，如叶子金，非锭子金也。凡五言律，两联若纲目四条，辞不必详，意不必贯。此皆上句生下句之意，八句意相联属，中无罅隙，何以含蓄？颔联虽曲尽旅况，然两句一意，合则味长，离则味短。晚唐人多此句法。遂勉更六句云：'灯火石头驿，风烟扬子津。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对清镜，衰鬓又逢春。’举座鼓掌笑曰：'如此气重体厚，非锭子金而何！”你觉得谢榛的评价有道理吗？

三、试将古人的一些七言句改为五言句，而大体保持原句的意思。

---

石头驿：在江西新建县赣江西岸。支离：形容命运多舛，流落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