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香恩典
□王优(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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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轰鸣声传来,是割草机。男子背了割草机,对着草坪上稻秧般葱茏的野草一阵猛扫。丰茂的青草,一片片倒下,草屑飞溅,粉身碎骨。不一会,绿油油变成光秃秃,空气中飘散着青草被绞碎后的清香,独特而浓郁。这是草木给予人间最后的恩典。
作家李丹崖说,草的香,似乎只有在两个时间可以闻出来。一是在被熬煮的时候,比如熬中药。二是在被碾压或拦腰斩断的时候。这时候的草,散发出奇特的生命的香。这香味,让人觉得有一种拿生命才换得来的美。这样的美,美得令人心惊,美得令人肃然起敬。
茅草青青于野,餐风饮露,抽叶,开花,不停地生长,春的妍,夏的媚,便一点点铺排荡漾起来。可是,镰刀来了,除草机来了……来不及同晨露拥抱,来不及与清风作别,漫天霞光之中,它们被割断、碾压,草体灰飞烟灭,惟余草魂荡荡悠悠,草香久久弥漫。
那天早晨,还在野草前流连。彼时,花台里的野生茅草,修长的叶片在微风中摇曳,草尖上的露珠晶莹清亮。这些野生草木,似乎生来骨子里就多了一层耐性、韧性、野性,只需要一小块位置和泥土,只需一点点阳光和雨露,再无他求,再不奢望,扎根、生长、葳蕤、枯黄,静悄悄,乐陶陶,芬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萋萋离离,生生不已,演绎出生命的顽强与浩荡。
再看看那些栽种的花花草草,松
土、浇水、杀虫、施肥,有些依然面黄肌瘦,愁云惨淡。它们跋山涉水,远道而来,似乎故土难离,思虑重重,一副水土不服的模样。
也因此,每每见到繁盛的野草,更为亲近而亲切,白茅草、狗尾巴、酢浆草、小飞蓬……仿若故人重逢,遥远的童年时代便迤逦而来。
蛙鸣声里,跟着大人走很远的路,爬很高的山。月亮底下,疯长的红稗草、看麦娘、水蓼,和攀爬的西瓜藤蔓一样,鲜嫩肥美,草尖尖尽是露,绿油油招人喜爱。一大背一大背割回来,牛的肚子鼓了,猪的肚子鼓了,爸妈的笑容灿烂了,年少的心里装满对野花野草的无限感激。
那时,白茅的锯齿咬伤过我稚嫩的手脚,白茅的胖根清甜了单纯的味蕾。漫山遍野,童年的足迹像野草一样疯长,少时的喜与忧,是藤蔓下的地瓜,荆棘上的树莓,春夏的繁茂和秋冬的枯黄。无论走多久多远,永远走不出的是彼时的记忆,那些被青草汁染绿的手指,细纹里泥土的气息,时光的深处野花摇曳,生命的来处青草离离。
那日,见步道旁的杂草被铲除一尽,心中遗憾。曾经花香满径啊,野胡萝卜细碎的白花从此只在相册里寂寞地起伏。如果晚一点,草籽落下,来年春天,看花、闻香,朝暮相逢,相见两欢,那样的清喜,是不是略略可抵岁月的苍凉,内心的蛮荒。
这条路已走了无数遍,每一株草木都成了熟悉亲切的小伙伴。每一次相逢,每一次遇见,它们本真、清和、默默致意,天真陪伴。生命的际遇,不管落寞还是欢愉,它们从不言说,只是接受,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不纠缠不抱怨。晨光中的样子,月光中的样子,晴天的样子,雨中的样子……任何时候都是最好的样子,自然而真切,不矫饰,不造作,不在乎。不管雨雪风霜,还是晴天丽日,它们摇自己的叶子,开自己的小花,结自己的草籽。不为明天担忧,不为未来发愁。好好地活,快乐地活,不快乐也要好好地活。它们具有的能力,目前于我,至少还不充分具备。没有草木的安静淡定,一件事,一句话,或许只是一个眼神,会在乎,会纠结,会难过,心里的弦会断,断弦难再续。
轰鸣声在继续,草香在弥漫。其实,
何必介怀,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荣枯有序,生灭有时。野火之后,原上又将离离青青。永恒的生命,并不是在风平浪静中延续,而是在悬念迭起里沉浮。沉默的草木,柔顺的草木,倔强的草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惟有清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