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69)

麻钱抱着也玉的马镫到了师傅的墓地。他把马镫埋在了师傅的旁边。他想起师傅临终前说的话,一个男人就不能为一个爱你的女人低一下头吗?可是也玉要的是爱,是厮守,不是低头和苟且。

麻钱跨上马,最后看一眼新添起来的坟头。他站在高处看到义和隆以东的土地一片汪洋,他要带领五原警备军也就是过去屯垦队的人到渠的下游去,他熟悉那里的地形,要尽快疏通五加河,尽最大的努力把水引入五加河退水渠。这次淹没的大部分是杨家的土地,杨家受的损失最大,如果不积极补救,开春就不能恢复生产。远远地看到硝烟散尽的义和隆,他的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流。想到老额吉和他的儿女们,还有他的妻子小酥,与他逐渐贴近的一个女人,一个好女人,他不能让小酥再在他和姐姐和杨家之间为难。他再次猛踢马肚子,他想做一件让酥夫人满意的事情,他回到家的时候,想看到小酥倚在门口,对他笑。

而此时的酥夫人还没有从失去环环的悲怆中清醒过来,却又被老额吉的提醒折磨着。她回忆了到姐姐家生孩子的全过程,各种迹象表明,姐姐把两个孩子掉换了。就是说夭折了的环环是姐姐的孩子。可姐姐为什么把一个大胖小子给她苗家呢?她和麻钱是有积怨的,难道姐姐是想让一个响当当的儿子拴住麻钱的心吗?姐姐对妹妹这么好吗?想到这里小酥捂住了胸口,她的心疼啊,她心疼环环,心疼姐姐的一片苦心啊。此时她多想跑跑是她和麻钱的孩子,她想环环更想跑跑啊。她和草花到锦绣堂去问接生婆,接生婆说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咋知道你们哪个生的是闺女哪个生的是小子。酥夫人说,那先生出来的是小子还是闺女?接生婆说,阿弥陀佛了,我一年光义和隆就接几十个娃,这么久了我哪记得先生出来的是闺女还是小子。无奈小酥就去找姐姐小香。

走到杨柜她有一种无名的胆怯,姐姐为了她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环环死了她就来要跑跑,这对姐姐公平吗?她想转身走,可她听到跑跑牙牙学语的声音,她不由得一只脚迈进杨柜,奶妈就迎了出来。看到妹妹小酥,香夫人下意识地把跑跑揽在怀里,把正在吃手指的跑跑呛得直咳嗽。香夫人拍着跑跑的后背,不看她。跑跑看见酥夫人,嘴里啊啊地叫着,两只手伸向酥夫人。

小酥看到姐姐的脸铁青着,不敢伸手去接,跑跑大哭起来。这时香夫人喊道,奶妈,把娃抱厢房去喂羊奶。跑跑的手还在向酥夫人伸着,哭得背过气了。酥夫人一下子急了,她扳着姐姐的一条胳膊说,姐姐,不是你自己的娃你不心疼,你想让她哭死啊?

正匆匆进来的奶妈听到酥夫人的话打了个愣怔,一碗羊奶就洒在小脚上。

香夫人把跑跑往奶妈怀里一塞,说,到厢房去。酥夫人要跟着跑跑出去,香夫人厉声喝道,你站住。酥夫人禁不住浑身一颤。

姐妹俩面对面地站着,离得那么近。妹妹看到姐姐瘦得厉害,眼圈乌青,眼珠通红,再加上从眼里发出的生冷的寒光,这个女人的两只眼窝像两枚生了老锈的铜钱。酥夫人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香夫人向前逼近一步说,刚才你说什么?你把环环的命丢了,现在就说跑跑是你的?

酥夫人摆着手说,姐姐我不是想要跑跑,我只是想知道环环和跑跑哪一个是我生的。

怎么,环环和跑跑哪一个是你生的你不知道吗?这么说,你怀疑环环不是你生的你就在他出麻疹的时候给他断了奶?你就送了他的命?

酥夫人急得又摆手又跺脚,要哭出来了,她说不清楚了。

这时听得丰田喊妈,酥夫人赶紧抹了眼泪,姐俩对视一下,坐在了炕沿上。

丰田进得门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子,香夫人认出那是王家的亮水。她皱了一下眉头。

丰田回来了,麻钱也一定回来了。回到老柜,看不到环环了,麻钱会怎么样啊。酥夫人的心缩紧了。

丰田对酥夫人叫了姨,就急乎乎地拽住香夫人的胳膊说,妈,你是被曾格林沁劫到狼山的吗?他对你毫发未动对吗?他还让狼山护送你回来是吗?

这一串问话让香夫人非常反感,当着酥夫人的面,当着王家亮水的面,她简直恼怒了。她甩开丰田的胳膊说,不要跟我说这件事,以后不要把外人带到家里来。

亮水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脸上挂着几分羞怯说,姨,我们是想让你证明一下,曾格林沁并没有伤害你,县衙门就要对他行斩了,如果你能出来说一句话——

丰田抢过来说,妈,曾格林沁是抗日英雄,要是没有他和他的弟兄们,伊井很可能就跑掉了,当时我和亮水都在场,西山嘴上来的援军猛增,我们的枪弹尽了,曾格林沁的弟兄们补充了武装和武器,他们个个勇猛异常,以一当十,真的都是好样的。

酥夫人眼睛一直盯在姐姐的脸上,她因为着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香夫人冷笑着说,既然他是抗日英雄,县衙怎么会当土匪杀他?

丰田说,曾格林沁根本不是土匪,他是为了反对达拉特王爷放垦,搞了独贵龙运动,他是相当于嘎达梅林那样的牧民领袖。独贵龙运动失败后,他在狼山上休整,正赶上日本人来了,就举起了抗日的大旗。他没有杀害过我们中国人,只是劫持过你,他不应该被砍头。

香夫人说,砍不砍他的头不关我的事。

丰田说,他不承认活捉伊井是他干的,可我认得出他,他当时冒充大青山游击队。可他说是他手下的弟兄们干的,他没有下山。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死。只要你能出来说明他并没有伤害到你,也给县衙门一个台阶下,免他一死。日本人暂时撤离了义和隆,可半个中国还在日本人手里,曾格林沁这样的人不能死啊。

香夫人决绝地摆了一下手说,他想死说明他的心已经死了,我们没有必要去救一个躯壳。曾格林沁是我的仇人,他不死我就去死。你们走吧。丰田我告诉你,不要把外人带到家里来。

丰田知道,他的母亲说一不二。亮水还想说什么,他拽拽亮水的衣袖说,亮水走吧。

只有姐妹俩了,背对背地站着。

酥夫人说,姐姐,你替我受罪了。你受的罪我以后补偿你。他不是个坏人,你救救他吧。

香夫人转过脸来,捉住妹妹的眼睛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

酥夫人低下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香夫人说,喜欢你的人就是好人吗?为你去死的人就是好人吗?

酥夫人流着眼泪说,姐姐,没有男人喜欢过我,他是最喜欢我的人。

那你也喜欢他吗?

酥夫人点着头说,我喜欢他你就肯救他吗?

香夫人呵呵地冷笑着,让妹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香夫人坐在炕沿上,从衣襟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一把木梳,解开乌黑的头发,

慢悠悠地梳,把掉下来的头发顺进木头匣子里。她把头发挽好拿着这只木梳端详了一阵,突然一咬牙把木梳一掰两半。

酥夫人浑身一颤。

她说,小酥,你要懂事啊。我已经坏了名誉,我不能让我的亲妹妹在同一个人身上再坏一次名誉。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是有他的,你喜欢他,我更得让他死,我不能让你一心二用,我不想看到苗家家破人亡。有些事情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

小酥给姐姐跪下了。姐姐你救救他吧,我保证不会跟他有什么瓜葛,我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我的环环没有了,我要和麻钱好好过日子,再生几个环环。姐姐,我给你保证。

香夫人厉声喝道,起来,我最讨厌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他是一个土匪,他在缨子的指使下掉换了白欧柔种子的拌肥。他死有余辜。

小酥跌坐在地上说,姐姐——

酥夫人跌跌撞撞地往家走,上了义和桥向北,远远地看到了房顶上的老额吉。看来麻钱还没有到家,老额吉在瞭他呢。她盼望着麻钱回来又惧怕麻钱回来,她的身子让唐富贵脏了,她的环环,麻钱的儿子,在出麻疹的时候她给断了奶,她送了环环的命。她咋向她的男人交代呢?她两条胳膊抱在胸前,她习惯了抱着环环的姿势,她呜呜咽咽地过了义和桥,她望着北义和渠的方向,她的环环就埋在那里,她想去看看她的环环。就在这时她看见一片人黑压压地拥过来,一辆囚车开过义和桥,桥身不堪重负地吱呀呀地直响。(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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