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探春的海棠社办得风生水起,黛玉重建桃花社是否多此一举?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探春“偶然起个念头”,想要结个社,于是给大观园的每位主子发了个贴子,“谁知一招皆到”。时值仲秋,正好贾芸给宝玉送来两盆白海棠,大家就以“海棠”为题,咏了一回诗,“海棠社”就此顺利成立。

探春这偶然所起的念头,伴随大观园的姐妹们度过了好几个寒暑,诗社办得内生水起,不但有完整的组织结构,还有严格的社规,再加上王熙凤的赞助,俨然一个像模像样的社团。诗社每期所出的诗,都可以出诗刊了。

然而,到了第七十回,因黛玉有感而发的一首《桃花行》,让荒废了一年的诗社“鼓舞另”,改"海棠社"为"桃花社",推黛玉为社主,作者曹雪芹用回目称之为“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通常来说,破旧立新是因为旧的东西已经不能适应新的环境,所以必须破除。但是,探春兴起的海棠社,并无任何不妥之处,黛玉新兴的桃花社,也并无新鲜血液注入,为何要废海棠社立桃花社?作者如此安排有何深意?

要解答这个疑问,需要了解诗社在全书中所起的作用,以及探春和黛玉二人的成长变化。

诗社的成立,起着凝聚作用,把散落于各个院落的姐妹们凝聚到一起。

亲情淡漠,是大家族的一大特点,其中有嫡庶分明的原因,也有分开抚育的原因。普通人家,孩子们吃住都在一起,虽然打打闹闹不断,但彼此会在成长的过程中建立深厚的感情。大家族则与之相反,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有奶娘,不由亲娘喂养。稍微长大一点,就会有教养嬷嬷,负责对孩子的言行举止进行教育。再大一点,就各自另院别居,彼此间的交集更少了,只剩下礼节性的问候。如果再涉及到长幼嫡庶的利益分配,就会出现勾心斗角,再无亲情可言了。

因此,对此感受最深的探春发出了“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慨叹,同时向往小家庭亲情浓厚、彼此和睦的氛围。正是因为探春有此心思,她才起意要用一种方式,“或竖词坛,或开吟社”,把姐妹们凝聚到一起,促进情感交流,让孤独寂寞的人在这个社团里找到温暖。

贾府四春,都不是亲姐妹,长姐元春为王夫人所生,且年龄长了几个妹妹很多,自然无法和妹妹们培养感情。

二姑娘迎春是庶出,亲娘早已不在,嫡母邢夫人只顾着自己“克啬”,对庶女不闻不问,只有迎春让她脸上无光时,才跑过来责怪。

三姑娘探春也是庶出,其亲娘是不讨喜的赵姨娘,为此,探春要比别人活得更为艰难。虽然王夫人看重她,但赵姨娘经常出来作妖,让倔强且好强的探春凭空生出很多烦恼。

四姑娘惜春倒是嫡出,但也因为亲娘早逝,亲爹出家修道,哥哥嫂子也顾不上这个年幼的妹妹,把她丢进荣府就再也不管了。

从林家进入贾府的黛玉,填补了元春的位置,成了“我们家四个女孩”之一。但她从进入贾府的那天起,就注定无法和贾家姑娘建立感情,因为贾母把她的“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这就人为地把黛玉和三春隔离起来,当然谈不上培养感情了。

搬进大观园后,姐妹间因地理距离更远了,也就在心理上更疏远了:黛玉“孤高自许”,只和宝玉打得火热;迎春生性懦弱,“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自然不会主动去串门;惜春敏感而孤僻,害怕宁府的那些脏事影响到她,因此尽量远离人群。寄居的宝钗更是“不关己事不张口”,如无必要,她也只以贞静自守为宜。唯有探春勇敢而执着,也有着满腔热情,但也不好有事没事就往姐妹们屋里钻吧?

因此,大观园的姐妹们需要有一个由头,名正言顺地聚在一起,彼此增进了解,培养感情。

诗社就是最好的由头:每个人都可根据自己的能力参与进来。宝钗、黛玉、探春会作诗,就担当诗作者;李纨是大嫂,身负小姑子的管束之责,且“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是当之无愧的社长;迎春和惜春不会作诗,便出任副社长,“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于是,一个诗社,把大家都凝聚到了一起,各司其职,每个人都能从参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感受到大家庭的温暖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曹雪芹对诗社所赋予的深意:一个家庭,凝聚力很重要,贾府的“树倒猢狲散”,正是因为缺乏凝聚力,各自为政,没有为家族出力的共同目标。

探春既非长姐,又非嫡女,成立海棠社的重任为何落到她身上?

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这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主旨之一。贾府的男儿,在“安富尊荣”的同时,做出各种蝇营狗苟上不了台面的事。相比之下,被关在后院的姑娘们,即使无能力改变贾府的现状,也坚决不愿意同流合污。更为强烈的对比是:男儿们都在各怀鬼胎谋私利的同时,姑娘们却在后院成立了一个诗社,凝聚到了一起。

这一散一聚的对比,更加能突出“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的主旨。但是,作者为何把成立诗社的重任放在探春身上?从兴趣来说,探春志存高远,志不在诗,对作诗更有兴趣的是黛玉;从身份来说,她只是庶女,人微言轻;从地位来说,她只是三姑娘,上面有大嫂李纨和二姐迎春,怎么说也轮不到她。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黛玉和李纨都比探春更有理由发起诗社。这正是作者的匠心之处:探春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受身份地位和兴趣所局限。只要能达到为家族作贡献、为家人谋幸福的目的,可以不拘一格。

因此,探春即使只是庶出的身份,即使有一个人人厌弃的亲娘,她依然努力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广受敬重的豪杰式的女子。她有着强烈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不平则鸣,从来不会顾忌个人得失。比如迎春被乳母婆媳欺负,只有探春肯站出来为迎春撑腰;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王熙凤、尤氏、李纨都觉得不妥,但唯有探春以直接对抗的方式表达出来。在暂代管理期间,探春没有敷衍了事,而是敢于拿王熙凤、李纨、宝玉开刀,不怕得罪人,大兴除弊革新之事。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家族兴盛、家人幸福,为此不惜自我牺牲,包括远嫁和亲,为家族赢得喘息之机

正是出于对探春这个人物形象的多方面塑造,作者把兴办诗社的重任赋予她,也唯有她,才有心也有力把这件事办好,从而让姐妹们度过了几年快乐时光。

黛玉重建桃花社,她有何德何能与探春比肩?

办得风生水起的海棠社,为何会荒废一年?主要是因为探春的精力转向了更实用的后院管理。这个管理团队,由探春、李纨、宝钗组成,三人都是诗社的主力成员,精力都被家务管理给牵扯了,自然无暇顾及诗社了。

这样一来,姐妹们又重新回到散落的局面。

谁也想不到,在荒废一年之后,诗社会因黛玉而重建。那么,黛玉有何德何能与探春比肩,起到凝聚姐妹的作用?作者为何把重建诗社的重大使命赋予黛玉?

这是读懂黛玉的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明白了黛玉重建诗社的意义,便能明白作者偏爱黛玉的原因

在众多读者心中,黛玉是柔弱无依的,身体弱,心性也弱,把人生依赖在贾母和宝玉身上,敏感而脆弱。

前期的黛玉确实是这样,但这样的黛玉后期不复存在。自从与宝钗互剖心迹义结金兰后,黛玉犹如睡狮猛醒,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也明白了自己可以让人生更有意义

黛玉的价值就在于她“心较比干多一窍”,有着比别人更为聪慧的天赋,同时,她饱读诗书,才高八斗。这两大优势如果利用起来,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

因此,黛玉不但写出了关注女性命运的《五美吟》,而且开始关注贾府的财务问题,焦虑贾府“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还在王熙凤把尤二姐赚入大观园时,为尤二姐的命运担忧

前期的黛玉,何曾关注过自己和宝玉以外的人?何曾在意过别人的喜怒哀乐?这种脱胎换骨式的改变,使得她步元春、探春后尘,成为了贾府第三个为家族打算的女子

因此,在探春无暇顾及诗社之时,黛玉把诗社重建起来就顺理成章了。在诗社成员中,也唯有黛玉能接探春的班,继续起着凝聚姐妹的作用。这就是“有志者,事竟成”,探春和黛玉都是有志者,有心去做,就能成事

无论是担忧尤二姐,还是关注天下女子,或者焦虑贾府的财务危机,黛玉都无法付诸行动。她唯一能身体力行去做的,就是重建诗社。这就说明,黛玉不是空想家,不是只停留在理论上,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把理论变为实践,就像探春把管家的理论变成实践一样

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贾府没有败落,如果黛玉没有早夭,再给她多一点时间,她会成长为探春一样的实干家。

这也说明,后期成长了的黛玉,已经不再有寄人篱下之感,而是让心正式回归,认可自己是贾府的一员,可以名正言顺地为贾府打算

不过,还有一个疑问,黛玉既然是重建诗社,完全没有必要把诗社的名都改了,海棠社办得好好的,为何要改成桃花社?

这又是作者有意为之。

探春发起海棠社是在仲秋,探春是贾府第三春,贾府四春分别代表一年四季,所以才有“三春去后诸芳尽”,贾府因抄家导致诸芳离散,正是发生在探春出嫁之后。因此,探春是秋天的象征。

秋天的白海棠,虽接近冬天,但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能在西风肃杀中绽放,这很符合探春的特性——逆风翻盘,也符合贾府当时的现状——因元春封妃而重新焕发生机

黛玉重建桃花社则在暮春,看似春色满园,其实到了桃花凋零、柳絮飘飞的时节。桃花很符合黛玉的特性——柔弱无力,也符合贾府当时的现状——贾府因元春封妃所焕发的生机即将萎靡,摧毁贾府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因此,黛玉重启的诗社不再具备探春的海棠之性,无论是黛玉的身体状况,还是诗社所赖以生存的贾府环境,都不再允许诗社发展下去。

黛玉的身体是什么状况?“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撇开“还泪”的唯心论,仅从科学角度来分析,人的身体百分之七十是水,如果一个人连眼泪都没了,说明已经衰竭到了极点。

这是黛玉主观状态下的有心无力。

还有客观状态下的有心无力,就是诗社所面临的贾府环境:原定次日开社,不想“次日乃是探春的寿日”,“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顽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还没等到初五,外出公干的贾政又写信回来,“说六月中准进京”,众人为帮宝玉完成应付贾政检查的作业,只得又将诗社搁下。再往后,就是贾母的八十大寿,王熙凤累出了血山崩,然后是贾母查赌,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贾府的岁月静好,再也回不来了,又哪有一个清静的环境给姐妹们作风雅之诗

这便是作者赋予黛玉和桃花社的深意:从小处来看,黛玉在前期消耗太过,后期想做点事来实现人生价值,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从大处来看,黛玉的雄起,已经无用武之地,时势造就英雄,黛玉没有赶上成就她的时势,只能遗憾离世了。

因此,桃花社在立社之初,姐姐们只做了一回《柳絮词》,就再无后续了。而《柳絮词》,正是贾府破败、姐妹们离散的象征

自我消耗是痛,生不逢时有心无力更是痛,黛玉是如此,宝玉也是如此,作者曹雪芹何尝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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