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 甄士隐和贾宝玉：百无一用是书生

初读红楼时，不理解作者为何花大篇幅写甄土隐，对于全书来说，除了奉献了一个英莲（香菱），把一个奸人贾雨村送进了官场，似乎也没发现他起到了什么作用。如果仅仅是为了交代英莲的出身，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用不着如此花大半个章回来大肆渲染。

更过份的是，甄士隐这个糟老头子，居然还上了回目名，那是多宝贵的黄金广告位啊，甄士隐凭什么呢？

要弄懂这个问题，得把原著反反复复精读，才能水落石出。

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甄士隐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姑苏，“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太平盛世，居一线城市，这就得了天时地利之便了。

然后，“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大义”，人和也占了。

人生在世，得天时地利人和，已是绝世好命了。

但甄士隐所享受到的好，远不止这些。

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人生最畅快的日子是什么？除了享受天时地利人和之外，最重要的是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想不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且不用为物质困扰，在精神上也没有焦虑。

这一切，甄士隐都占尽了。

“不以功名为念”，就没有人逼他上学考功名；每天都有人陪着他“观花修竹、酌酒吟诗”，这不就是宝玉所追求的生活吗？

如果一辈子都能这么过，那可真是羡煞神仙了，难怪神瑛要下凡，这可比在天庭当个侍者有趣多了。

但是，天有不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路很长，哪能总是风和日丽、一帆风顺？

就像是受了诅咒，或者是前半辈子享福太多，仿佛是一夜之间，灾祸就降临到了甄士隐头上。

先是视若珍宝的独生女英莲失踪，然后隔壁葫芦庙宇失火，把甄家“烧成一片瓦砾场了”。

房子烧了，还有田庄，只要有产业在，依然能继续过神仙般的日子。

但是，老天不会再眷顾他了，“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

天时也是会变的，不会永远风调雨顺。

田庄也住不下去了，而且产业不再产出，没了安身之所，也失去了生活来源，甄士隐如何应对？

别急，他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女婿投奔岳父家，历来难得有好结果，因为风俗如此：女婿风光时，是岳父家的座上娇客；女婿落魄时，那便只能收获白眼和风言风语了。人家把女儿嫁给你，可不是让你再带回来丢人现眼的。

没错，甄士隐的岳父就是风俗本人——封肃。

可别怪他长了一双势利眼，人情世故本就如此，古往今来，有几个人能做到不逢高踩低呢？包括笔者，包括正在读此文的你们，能百分百做到吗？

所以，封肃“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换谁也会不开心的。

不开心怎么办？那就找种方式弥补吧。“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

虽说这岳父有些落井下石，但也能理解：你甄士隐以前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得多遭人嫉恨啊，你不就是命好不需要靠自己奋斗就能衣食无忧吗？如今总算老天开眼，也让你过过贫困潦倒的日子。好资源都让你占了，你让别人怎么活？

所谓世态炎凉，也是人之常情，谁也不愿意心甘情愿地做垫底的人。

其实，老天还是公平的，并没让甄士隐落到惨绝人寰的地步，再不济，他还有“薄田朽屋”可以维持生计，比同时代的很多人强多了。老天只是剥夺了他不劳而获的资本，同时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怪只怪甄士隐自己不争气，“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甄士隐这样的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做读书人，就从读书之道去谋一条生路也行啊，经世济国，变所学为所用，偏偏他把读书用来吟诗，导致“越觉穷了下去”。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从未考虑过物质生活从何而来；再加上一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一直被人捧着、哄着，当然也看不到现实中除了阳光之外，还有阴暗的一面。

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什么是“下世的光景”？就是生命垂危之象，快死的人了。

这真是像梦一样的人生啊，昨日还在天堂，今天就已跌落地狱。能怪谁？怪天怪地还是怪社会？好像都怪不着吧，主要还是他自己太安于享受，没有掌握一二生存技能，缺乏应对人世变迁的能力。

如果甄士隐要怨天尤人，那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可以怨了，都有理由不去挤地铁上班了，更不必熬夜加班挣工资了。

作者为甄士隐安排的人设，“是有宿慧的”，自然不会让他就这样死去，而是让他大彻大悟后，“同一疯道人飘飘而去”。

好了，甄士隐的故事看完了，回到开头的问题：作者为什么要设置这个人物，给他安排这样的经历呢？这对全书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回头再看，“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这些标签，是不是很熟悉？

这不正是荣国府那个含着宝玉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贾宝玉吗？

作者以甄府的小荣枯，预演了贾府的大荣枯；以甄士隐的一生，预演了贾宝玉的一生，这就是“假作真来真亦假”，假（贾）就是真（甄），真（甄）就是假（贾），甄士隐就是贾宝玉。

这一点，也通过脂砚斋的剧透得到了证实：贾宝玉最终也和甄士隐一样，“悬崖撒手”，跟随癞和尚“飘飘而去”。

这样看来，结合上一回关于为闺阁立传的分析，全书的基调就很清楚了：批宝玉的同时，为那些闺阁女子惋惜。

在介绍甄士隐时，作者用一个字对甄士隐和贾宝玉进行了批判：“姓甄，名费，字士隐。”在“费”字之侧，有一个字的脂批：“废”。什么意思？费者，废也，废人一个，百无一用。

以名字的谐音来表明态度，是作者的写作风格之一，比如“英莲”为“应怜”，贾府四春之“元、迎、探、惜”为“原应叹息”等。

如此看来，甄士隐足以有资格上回目了，他的作用无比重要，读懂了他，才能读懂宝玉，才能读懂全书的主旨。

接下来，我们进入贾府，走近宝玉，就不会再跑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