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沙‖文/青山见我

萨沙

多年以后，当萨沙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想起那个改变她一生的炎热下午。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夏天，萨沙十三岁，出生在南部某个城市，她留着一头浓密、乌黑、透亮的长发，这是她的骄傲。虽然她的双眸也足够耀眼，脸蛋也足够精致，但是只有这一头如黑色瀑布般的秀发，让她觉得自己的美丽是远胜于其他女孩子的。

那一天下午，萨沙放学后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屋子里空荡荡的，爸爸、妈妈都没在家。萨沙看了看挂在墙上按部就班行走的时钟，已经到爸爸下班的点了，还没回来，最近一直在家的妈妈也不见了。萨沙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这一天还是来了。

“叮铃铃，叮铃铃……”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

“喂，莎莎啊，我是奶奶。”

“奶奶，我爸妈都不在家。”

“我知道的，”奶奶语气里带着一丝丝喜悦，“莎莎你要做姐姐啦，你妈给你生了个弟弟。”

“哦。”萨沙光听声音就知道奶奶是嘴角上扬笑着对她说的。

“这两天你爸得在医院照顾你妈和你弟，你就到奶奶这来住两天，等周末你休息了，我带你去看你弟弟。你是不知道，你弟弟长得和你爸一模一样，那小脸蛋，红扑扑的，别提多可爱……”

“奶奶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呢，”萨沙打断了沉浸在欢乐海洋里喋喋不休的奶奶，“晚点我收拾好东西就去您那，我先挂了。”

“嘟……嘟……嘟……”

挂完电话后，萨沙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大约一年前的情形。弟弟的事，爸妈并没有瞒着她，而且关于生养弟弟的事情也询问过她的想法。当妈妈问她想不想要个弟弟的时候，她的内心实际上是拒绝的，她不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会期待爸妈送给她一个弟弟，她只知道这个弟弟会分走爸妈对她的爱，甚至可能全部抢走！可是萨沙对妈妈说的却是：“好啊！我可喜欢弟弟了！”萨沙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好似插着尖刀般难受。妈妈欣慰地笑了，轻轻地抱住他：“别怕，妈妈会永远爱你的。”萨沙愣在那里，她只感觉到肩头有一点变潮，可能是天太热，出汗了吧……

周六，奶奶一大早就把睡梦中的萨沙叫醒了，“莎莎，快起床了，去看弟弟啦！”

半梦半醒的萨沙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奶奶，现在几点啊？”

“不早啦，已经六点了，我们早点去，能和你弟弟多待一会呢。”                    奶奶边说去拉开了窗帘。虽然才六点，但萨沙还是觉得从窗户斜溜进来的微光，好刺眼。萨沙强忍着困意起床了。奶奶给她准备了早饭，白面馒头和白粥，萨沙洗漱之后，胡乱吃了两口便同奶奶一起出发去了医院。

萨沙在这里就好像一个局外人。妈妈住的是双人病房，但幸运的是，这间病房只住了妈妈一位产妇，爸爸因此得以在晚上躺在另一张病床上休息，摆脱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对腰背和脖子的伤害。奶奶很开心，眼睛就没离开过他的孙子；爸爸也很高兴，他要照顾虚弱的妈妈和新生的儿子，忙前忙后，没怎么能顾得上我，只来得及和我说了一句话：“你看你弟弟，是不是很可爱？”还没等到我肯定的答复，爸爸又被弟弟的哭声唤走了，他拉屎了。妈妈则很疲惫的样子，我觉得她瘦了。她当然瘦了，肚子里掉出这么大块肉、流走那么多的血！萨沙很想和妈妈说说话，可是妈妈一直半眯着眼睛，好像在睡觉，萨沙就没有再去打扰她了。于是，她就成为了一个局外人，一丁点也感受不到他们的高兴、疲惫。

妈妈死了。

生下弟弟后的第十天，伤口感染，没有及时医治，就这么死了。萨沙的世界似乎一下崩塌了。她在葬礼上哭，在殡仪馆里哭，看着小小的骨灰盒哭，对着妈妈的遗照哭，她似乎什么也不会做了，只会哭。爸爸也很伤心，但妈妈的后事、我们这个失去妈妈的家庭等等，太多事情困扰着他，他得坚强。奶奶也在哭，看上去哭的撕心裂肺，但萨沙并没有看到她的眼泪。三天后，繁琐的丧葬仪式终于结束了。奶奶看着爸爸疲惫的身影，说道：“你也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她是我们家的功臣，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我的孙子。你不要负了她，好好把我孙子带大就是告慰她在天之灵。等过段时间，我给你再找个伴，一

个人带俩娃，没个帮手总是不行的”奶奶那天说了很多，萨沙只记得奶奶说妈妈是功臣，没白死。

弟弟大概三岁的时候，爸爸给我们找了个新妈妈。

萨沙这年十六岁，新妈妈来了之后，她就不上学了。因为新妈妈对爸爸说女孩子不用上太多学，早点上班还可以家用，将来再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对她负责。爸爸听了他的话。就这样，萨沙离开了学校，去了工厂上班。

弟弟也没能茁壮成长，他枯瘦的好像一个蔫蔫的绿豆芽。爸爸天天上班，为了这个家，他每天下班后还去朋友饭店里帮忙，就为了赚取一点额外的收入。新妈妈没有工作，一直带着弟弟，大家都说新妈妈不容易，不是自己亲生的还对他这么好。可是弟弟只要萨沙姐姐，以前是等姐姐放学，现在是等姐姐下班。

爸爸不见了。

关于那一天，萨沙只记得下班回家后，看到家门口的墙上被泼满了血红色的油漆，门上用同样血红的油漆写着“欠债还钱”。萨沙吓坏了，赶忙开门进屋，屋里只有奶奶抱着弟弟在哭，奶奶边哭边在说着这些什么，可是萨沙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爸爸不见了、新妈妈也跟着不见了的意思。萨沙的世界又一次崩塌了。

奶奶喊她的名字，她没答应。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转身跑了出去。这一跑，就跑了大半辈子。萨沙逃跑之后，有人说她懦弱，如果

当初妈妈问她时，她拒绝要一个弟弟，也许妈妈就不会死，但是她懦弱地答应了。如果当时爸爸让她辍学在家，她严词拒绝，也许她自己可以靠求学这条路获得解脱，但是她又懦弱地答应了。她懦弱吗？是的。但是她有办法改变什么吗？没有。

萨沙跑出去之后，成为了一只自由飞翔的鸟。当然，自由是有代价的，狂风暴雨的侵袭、烈日毒阳的蹂躏，都是这只孱弱的小鸟追求自由的代价。好在萨沙挺过去了。二十八岁的时候，萨沙在离家乡一千公里远的东北城市结婚了，她没有告诉家里人，从那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奶奶和弟弟，丈夫只知道萨沙的家乡在南方，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

“要不咱蜜月旅行结束后带你回老家看看？”新婚燕尔的丈夫搂着自己的妻子问。

“不用，我对那里没什么挂念的，还是喜欢这里。”

萨沙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坚实的胸脯和肉体的温暖让她觉得全身放松，这便是她一直在寻找而不得的港湾。丈夫是个好人，朴实纯真，两人是在一次朋友聚会时认识的，见萨沙第一面时，他便认定了她。之后的故事就老套了，他展开猛烈地追求攻势，她起初试图坚守阵地，但女人都是脆弱的，刺骨的伤害会击穿她们，温柔的爱意同样能融化她们。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这段时光是萨沙最快乐的日子，他为她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为他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萨沙怀孕了。

一切似乎都是这么的顺其自然，婚后不久，萨沙便怀上了宝宝，可是没有哪个人的道路是一帆风顺的，这个宝宝在萨沙肚子里三个月时，因为一次意外摔倒，飞走了。萨沙和丈夫都很痛苦，丈夫强忍悲痛安慰萨沙：

“别难过了，我们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的。这个天使只是找错了妈妈，他飞回天上了。”说完紧紧地抱住了萨沙，萨沙在丈夫肩上放声哭了出来：“我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不知过了多久，萨沙才在丈夫的怀里睡着了。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再也没能怀上孩子。全国各地的医院都跑遍了，各种土方偏方也都尝试过了，就是怀不上孩子，也找不到原因。看着萨沙每次做各种检查、每次被迫喝下味道极其古怪的汤药，看着萨沙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有一天，丈夫笑着对她说：“算了，我们不要孩子了，以后就过二人世界吧！”萨沙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她只能眼里噙着泪在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过着，萨沙夫妻两人继续过着他们幸福的生活，可是后来命运又跟萨沙开起了玩笑。

一切都结束了。

三十六岁那年，公司安排体检。萨沙拿到体检报告后直接晕倒了。体检报告上各种数字密密麻麻排满了每一页，结论处用加粗字体标注着“宫颈癌晚期”。

萨沙再醒来时，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了，看到床边有一个身影，她推断这应该是她的丈夫。这个和她在一起快十年的人，萨沙现在已经没法百分之百确认是她丈夫，而需要“推断”。双耳只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仿佛能感觉到涨幅在和她说话，但是用尽全身力气也听不清一个字。“我想我应该快死了。”这是萨沙想要说出的话，但她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能说出口。

又过了几天，清晨，萨沙今天醒的很早，但是她感觉自己似乎要飘起来了。慢慢地、轻轻地浮了起来，离开了床，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青山见我（作）2021年0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