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梦堂主：我跋山涉水，只为那一句谎言
我跋山涉水，只为那一句谎言
文|午梦堂主
记得大学时学习中国古代文学史，当讲到屈原的楚辞时，至《山鬼》篇，同寝室的一个室友，就把自己的网名随手叫做“山鬼”，他说这个网名既新颖又另类，肯定让人过目不忘。
也确实，后来每次半夜和他QQ聊天，在黑沉沉的夜，埋在枕头里，就着手机微茫的暗蓝色光亮，和他说着话，但觉背后森森细细，凉意陡生。
周末宅在家里读《楚辞灯》，至《山鬼》篇，忽又想起这段插曲，不觉哑然失笑，又不禁把这一篇，逐字逐句，连同注释解说，细细读来，再没有了年少时望文生义，因为一个“鬼”字，油然生出的幽幽惧意;反倒从它的字里行间，读出入骨相思、无限忧伤落寞。
尤其是文末一句“思公子兮徒离忧”，读来最是伤感。
原来我对你的所有思念，不过换来忧伤一场。那么多两情相悦的美好欢喜幸福的时光，仿佛是三春时节，春风微雨里，那竞相绽放的夭桃秾杏。
如今已是三春过后，诸芳都尽，我只能在这大雨的午后，对着这满庭落花纷纷，一地落红无数，空泪流。
子慕予兮善窈窕。
你只说了一个好，便抵得过别人的秾词艳句、万语千言：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
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
振绣衣，被袿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宋玉《神女赋》
我居住的地方，茂林修竹、涧谷深深，终日水流潺潺、不见天日。
那一日，你来了，从此后，日日花香鸟语、春风丽水、日灿月辉。
你住在那遥远的东山之上，我日日仰望，如同仰望日月星辰。
今日我薜荔、石兰为裳，女萝、杜衡为带，盛装而来。
赤豹为驾，文狸随后，我跋山涉水，只为你的那一个好，只为你的那一句“予慕子兮善窈窕”。
我驾着辛夷车啊，遍插桂枝旗，车上满载着我亲手采摘的，这东山脚下，漫山遍野盛开的香花，只为双手献于你。
这山顶的道路，是这样荒草萋萋，人迹罕至。这羊肠小道，一路乱石坑洼无数、陡峭异常，颠簸难行。
煌煌丽日初升之时，我便驾车出发。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登上那东山顶上，寻遍沟沟坎坎、山山壑壑，竟再寻不见，你的玉树临风。
我攀登到那山顶最高处，看到脚下壁立万仞，云雾茫茫，有如大江大河，波涛滚滚，川流不息。
如果你就在这茫茫云海的最深处，我愿意纵身跳下，只为与你相见。
但是，最让我心乱如麻、心如刀绞的，是我的胡思乱想：你或许早已下山而去，另结新欢。
那一句“予慕子兮善窈窕”，又不知要说与谁听?
那一句好，竟是这样轻易便能，对人人可说，不过是逢场作戏，我却把它当作生命里至高无上的信仰。
原来，那不过是一句戏语，一句谎言，我却为你跋山涉水。从此后，日夜思量，肠断心摧。
天色是这样阴沉，一阵山风吹过，又是无边丝雨，细密如愁，点点滴滴，泣对这山中黄昏，打湿了我这衣单影只，茕茕孑立。
脚下山石磊磊，参差嵯峨;藤蔓青青，蒙络摇缀。山风过处，也搅乱了我的芳心一片，如雨打春湖，涟漪无数。
我又不禁痴想，或许你并没有另觅新欢，你只是临时有事下了山，你只是事情太多爽了约。所以才万般无奈，撇下了我这山中之人。
在这松柏蓊郁、泉水清冽、环境清幽的深山最深处，我愿意，静静等待成一株杜若，默默盛开洁白芳香的花朵，只为你。
杜若是多年生草本，其花开如蝶，花色如云，妖柔飘美，但花期不长，给人以凄美绝伤之感。
如果年轻美丽的容颜，能让你与我长久相伴，我愿意为你，翻山越岭，寻遍千山万水，采尽天下灵芝草，只为留住我这如花容颜，留住你的那一句好。
天色愈发阴沉，远处雷声填填，风声飒飒。又听到猿猴悲鸣，落叶萧萧。
我知道，大雨降至。
我将伫立雨中，你却一去不归。你若真心把我放在心上，又怎忍心看我独自在雨里，朝朝暮暮，只为等你归来。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如果能与你相见，我愿意化作，江南三月那一场烟花雨，在这山巅之上，为朝云为暮雨，朝朝暮暮，生生世世，只为等你。
但是--
或许在山下，在远方，在人烟繁华处，在温柔富贵乡，你早已有了温暖富足的新家。我这山中人如杜若花，在你眼中，亦不过是痴痴等待的多余人。
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恍然大悟，你给我的，不过是那一年的桃花微雨后，满地落花满地伤，又何止忧伤：
被拒之恋，如同置身地狱之火，我不知道这人间，是否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
关于此篇抒情主人公“山鬼”，最为流行的说法是山鬼即山神，马茂元的《楚辞选》认为，山鬼即山中之神，称之为鬼，因为不是正神。
郭沫若认为山鬼特指巫山神女，也是在楚辞研究界接受范围较广的一种观点。
有人认为《山鬼》寄托了诗人屈原君臣际合的精神追求，也就是说，以男女之情况君臣之义，明人汪瑗在他的《https://baike.so.com/doc/27610-28775.html" \t "https://baike.so.com/doc/_blank楚辞集解》就说：
诸侯得祭其境内山川，则山鬼者，固楚人之所得祀者也。但屈子作此，亦借题以写己之意耳，无关于祀事也。
但是我们普通读者读《山鬼》，真的读不出这些微言深义，感觉不过是单纯写一痴情的世间女子，对心上人的一往情深、对爱情的https://baike.so.com/doc/1306255-1381108.html" \t "https://baike.so.com/doc/_blank坚贞不渝，以及爱而不得的深深忧伤，和曲折幽怨、百转千回的丰富内心世界。全篇感情抒发，细腻委婉又深沉感人，王夫之在《楚辞通释》里说:
此章缠绵依恋，自然为情至之语，见忠厚笃悱之音焉。
倒于我们心有戚戚焉。
有一首网络歌曲《公子呀》，短短几句歌词，反复吟唱。那一声声“公子呀”的长音里，有无限深沉压抑、欲断还续、欲休还说，仿佛雨打梨花深闭门的悠长寂寥古巷，说不尽的缠绵悱恻、悲伤寂寞，与诗中苦苦等待心上人归来的痴情女子倒有几分相似：
公子来时踏雪行，岁暮天寒把诗吟。
公子声声似暖阳，唱尽离散的时光。
公子归去青丝断，影去人空声声叹。
公子若能解我意，只愿与君常相伴。
毕业离校不觉十年了，手机号码几经更换，那个用“山鬼”做为网名的室友，也早已断了联系。这个随兴而取的网名，想来他也早已不用了吧。一笑。
附：楚辞·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靁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