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有一种芬芳
有一种芬芳
潘 鸣
我们念小学初中那段岁月，表扬，是人人珍视和向往的一种荣誉。凭我们那时的智商，当然无法准确界定它内在所蕴含的形而上的品质属性，但是它却在我们心中释放着花儿般的迷幻芬芳。
表扬的源头大多来自我们竭尽主观努力衍生出来的五彩缤纷的好人好事；表扬的形式是各类受助者和老师同学的众口皆碑，以及班级黑板报和学校公示栏里的事迹宣传。偶或还有校外敲锣打鼓送来的一面鲜红锦旗，上面绣着金黄色的盛赞美词。那时的表扬是纯精神性的，被表扬的学生娃连一块橡皮一个田字格小本本也不会获得。但每一份表扬都具有神奇的魔力，它是一缕光，在少年人眼前照出一团明媚；是一团火，让青葱的心灵蓬燃起昂扬向上的激情。更重要的是它还有实实在在的含金量：依凭表扬事件本身的大小和影响力，班主任会将其量化为不同的分值，期未累加填入学生《成绩通知单》首栏。栏标赫然写着：思想品德表现，其后才依序排列语数文理各项学科。最有份量的好人好事被载入学生评价鉴定书，作为日后加入少先队、共青团和选拔班干部的依据。
在那个真心崇尚榜样的时代，我们偾张的少年血脉里奔涌着争强好胜的激情。我们都想成为“好人＂——思想品德成绩得高分的出类拔萃的那种＂好人”。但是，＂好人＂是要靠桩桩件件＂好事＂来一砖一瓦垫衬的，这可一点儿不含糊。即便你跟班主任沾亲带故，他也不可能凭空给你高抬一分＂思想品德”分数。
于是，我们千方百计在校园内外寻求做好人好事的机会。曾经看到有人写忆旧文章，说那时候少先队学雷锋做好事，一窝蜂拥到街头斑马线两端，专逮老太太扶着过马路。这边一伙人扶过去那边一伙人又扶过来，弄得老人晕头转向竟不知究竟要去哪里。显然，这样的描述是背离事实的戏谑。回想当年我们做好人好事，虽然主观上有“挣表现”的企图，追求形式上的外露张扬，在乎周围关注的目光；但在具体行动上，我们的“做”是实实在在的，绝没有半点掺假的成分。我们信守拾金不昧——这当然是一个夸张的比喻。在那样困苦的日子里，哪里有“金”可拾？但偶尔或许能在地上捡到一两分硬币或某个冒失鬼失落的一支铅笔钢笔。我们拾遗之后，绝不会据为己有，而是立即上交老师或投进学校失物招领箱。我们在上学路上见到一泡牛粪会毫不犹豫用手捧进人民公社的庄稼地；我们放学后踊跃帮生产队义务放牛割草，为五保户挑水劈柴扫屋院；我们争相背着腿脚不便的同学去学校，累得气喘吁吁也在所不惜；我们在农忙时摇身变成小社员，高挽裤腿跳下田为集体割麦刈谷，不小心镰刀弄破了指头仍坚持“轻伤不下火线”；我们偶尔上街赶集，听到有人喊“抓小偷”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追赶的队伍，壮威之声有如夏日惊雷⋯⋯
那些诞生于一瞬间的好人好事，凭爆发力和少年意气相对容易达成。而有时候，一桩好人好事的成功需要一个时间段，这就很考验行为者持之以恒的毅力，其中或许还夹杂着对某些始料不及的诱惑的抵御。我就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它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那年我上初一，我们的学校是由一所颇有来历的老寺庙改建而成的。校园地处乡村田野中央，古木参天，屋舍俨然，庭院宽阔。暑假前夕，我们几位家住附近的同学主动请缨，争取到了假期义务守校的任务。我们组成一支护校队。左臂统一佩戴红䄂章，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校园内列队巡逻。显然，我们低估了这件“大好事”的实施难度。每天冒着酷暑在热带雨林一样的校区中穿梭游弋，不一会就闷得大汗淋漓，一个个全成了落汤鸡崽。有位体弱的同学熬了两天实在吃不消，黯然退出。其余同学相互打气，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坚持下来。在我们一丝不苟的护卫下，偌大的校园安然无恙。平静得像一泓无绉的池塘。
然而，一夜风雨，使这份平静骤然起了波折。雨后的清晨，我们的巡逻队途经一片果林，脚下像是被谁施了魔法，突然都顿下来。我们的眼球被滚落在草坪上的果子黏住了。那一枚枚嫣红的肥桃，一粒粒鹅黄的硕李，在晨风中释放着成熟水果特有的腻香。我们情不自禁俯身各自捡拾了几枚，捧到鼻尖前嗅了又嗅。喉头随之上下蠕动，发出咕噜声响。那时我们正值身体发育高峰期，平时却连一顿饱饭都很难吃上。此刻面对从天而降的美果，饥馋的感觉都快从肠胃里伸出手来了！可是，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人贸然带头下口。“这是风吹雨打落地的，吃几颗⋯⋯该不算损公利私吧？”有谁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显然，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话题。大家七嘴八舌好一阵争论商议，最终达成共识：我们是护校队员，学校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地上捡到的也是集体的，必须充公，一颗也不能少！
那天——包括后来的许多天，我们努力屏闭各自的那一份青涩欲望，把落地的水果悉数拾入竹筐，抬到值班室堆放好，记录下每一日的具体数量。哪怕眼睁睁看着它们渐渐霉腐、干枯，被虫蚁叮噬，也没有人去擅自侵吞一丁点儿。
我们一番超乎寻常的克制隐忍，使护校行动收了个完美的“豹尾”。新学期开校典礼上，我们被请上主席台。如母亲般慈眉善目的老校长一一点着我们的名字，满含爱怜地夸赞：了不起啊了不起！几十天如一日以校为家，连掉落地上的水果也一个不动，这是什么精神？这是神圣的尽忠守职精神，是纯洁无私的集体主义精神！全校师生都要以护校队为榜样，学习弘扬他们的崇高思想品质！⋯⋯
那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的最为隆重的一次表扬。台下千余双眼睛将钦佩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我们，我突然脸颊一热，身体触电般一阵颤挛。内心里，神圣、甜蜜、幸福、荣光，多种情绪如浪花交织卷涌。恍惚中，似乎有一只小白鸽从胸腔扑腾而出，托载着我的心灵，展翅翔入头顶浩缈的蓝天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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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鸣，四川省德阳市人，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四川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校园文艺联合会副主席，德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散文百家、四川日报、四川经济日报、华西都市报、四川工人日报、四川农村日报、思维与智慧、德阳日报、德阳晚报和多家新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