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肖伧:皮黄的将来
张肖伧先生
皮黄的势力,在以前所以能战胜昆腔和梆子腔,其最大原因在:(一)皮黄的念白和唱词,比昆曲为通俗易晓,又比梆子腔的杀伐亢厉鄙俗粗野,也比较受听。(二)清朝末叶,皮黄班中人才辈出,极盛一时;前清宫里,又竭力提倡皮黄,当时权贵和士大夫的醉心声色,酣嬉笙歌,真有宫廷岁月家山事,消尽铜琶铁板中的盛概。因此梨园中的人才陆续产生,技艺也逐渐进步,做作歌舞,遂能轰动海内,成为最有势力的歌剧。所以昆腔在旧都没落的时候,在戏园里,就有一句昆腔利小便的俏皮话。至于梆子腔的势力,它始终没有能在长江以南推行它的潜势力,因为激变秦声,不宜于南人柔靡之习的原故。
昆腔和梆子腔,已经没落了,这句话,谁都应该承认;但是皮黄的将来,究竟怎样,这是值得讨论的。皮黄之所以称为乱弹,便是格律上,不及昆曲之严正。皮黄虽有固定的剧本,而名伶可以自由去变通,因此某派有某派的唱词,某派有某派的做作。有名的角儿演出当然与众不同;次等角儿,便不免相形减色。近来皮黄班中的特出人才,相继去世,因名角不断的死亡,遂有人亡戏衰的趋势。加以皮黄的缺点甚多,如:(一)戏词的纰缪和欠通;(二)剧情的迷信和怪诞;(三)穿插与场子的散漫和零乱,都因人才的衰竭而益显出皮黄的弱点。近今皮黄势力之外,又产生了话剧和歌舞剧,再加上外来的欧美电影与国产电影,都俨然有起而攘夺皮黄地位之新势力,皮黄便已走近到自行淘汰的途径。至于一般名流和爱护旧剧者的维护旧剧,与研究旧剧,又是另一回事。
《戏剧旬刊》
皮黄的将来,必将日趋没落,其当前劲敌,固有话剧、歌舞剧与中西电影,足以促其自归淘汰;但吾人默察皮黄本身,其终不免没落的一途,有下列的几种重大原因。
一、近二十年来产生的本戏,非粗制滥造,即偏重主角一人。在南方(上海可以代表),二十年来所编的本戏,可用怪诞离奇、乱七八糟、新旧混杂、粗制滥造这个字来批评它。这种《封神榜》《狸猫换太子》《彭公案》一类的本戏,除得一般低级智识的乡愚和劳工认为值得欣赏外,谁都承认这是皮黄没落的征象。又如北平京朝派名角的编排本戏,其剧本的编制,都以主角一人为重。梅兰芳的戏,当然在梅剧中,千篇一律惟梅独尊,而其余一切的剧中人物,都列于配角和零碎的份儿。其余程砚秋编的戏,也是如此;荀慧生、尚小云编的戏,依然如此;朱琴心、徐碧云编的戏,何尝不是如此?(此上诸人的改编老本旧戏,另当别论)还有属于须生或武生的,如马连良、李万春一流,近来流行的风气,是一人兼饰几个角色。譬如《一捧雪》《甘露寺》《群英会》《八大锤》,有扮演数种角色的。还有站在外埠的许多红角,也是一样的万能。本来皮黄班中的规律,生旦净丑末等各项角色,都一律处于平等地位;现在的情形,截然与以前不同了。旦角(指花衫)和须生,或文武老生的趋势,一天煊赫一天,其余的角色,几乎全要仰名旦或须生或文武老生的鼻息,好像他们的饭碗,都要从名旦或须生等手里,来赏给他们。因此你如要想以后梅程荀尚以及马连良辈能编出一种好戏,仿佛与旧戏里的《群英会》的各种角色表演出来,铢两悉称,毫不偏重,是千万不容易得见的了。这也是京朝派和外江派名角的畸形发展,足以使皮黄没落的一种原因。
二、外江派的改良戏装,实较以前戏箱中所具者,日见新奇而殊欠大方,反形退步。现在戏园中流行的改良戏装,单指改良靠,又如改良盔帽之类,又如大刀(指特别大的大刀),名为改良,实际上可说是改坏。改良靠与盔帽一类之小器而不大方,凡稍具审美眼光者,都能辨别之。
三、五音联弹与滑稽舞蹈的鄙俗乏味,已失去皮黄固有的艺术。 南方在本戏里,视为不可少的五音联弹,以及滑稽舞蹈之类,或是千篇一律,或是鄙俗无味,已成为不三不四之奇形怪状,足使皮黄固有之唱做,日渐消失。
四、伶工不知取法乎上,专学时髦,所以艺术日就退化。
现代的一般伶工,只知道学些时髦,而不知取法乎上,假使梅兰芳程砚秋红,他们便满口的梅调和程腔;又如马连良麒麟童红,他们便满口的“劝千岁”,或“三思而行”一类的唱词。再等而下之,不甚高明的角儿,也都有人去学他,将来愈趋愈下,皮黄的艺术,哪有不退化的道理?
根据以上的几种退化的情况来揣测皮黄的将来,恐怕必有继昆腔、梆子腔而失其戏剧原来的势力和地位。目前想挽救这种危机,惟有盼望伶界明达诸君,切勿一味标新立异,还要希望伶界勿以现在所得为已经满足,并且要注意到自己学识与人格的修养,这是在下供献伶界的几句老实话。
《戏剧旬刊》1935年第2期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