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之二:老肥子降级
1.
身穿宝石蓝套装,颈间打着蓝白条纹丝巾结的服务员微微躬身打开门,红茶小厨二楼最大的雅间一室的灯火、一室的欢声笑语瞬间就流泻开来。桌上山珍海味罗列有致,玉液琼浆满斟水晶高脚杯,男男女女正团团围坐。老肥子一进门,即向各方抱拳表达迟到的歉意:“抱歉,同学们,我来迟啦!”
老魏坐在正对门的主请位上,衬着他身后一枝开得妖娆多姿的玫粉色三角梅,向他一扬手:“麻溜儿过来坐,你个二货咋才来!”
老肥子和席上各位同学逐一问好,和从成都回乡省亲的主客二王狠狠握手,再使劲摇了摇,方坐在二王右边椅子上道:“小燕儿要吃水果捞,芒果、草莓、哈蜜瓜、弥猴桃,哪一样缺了也不能叫水果捞啊。得,整齐了就来迟了。实在抱歉。”
甜甜说:“就你们家小燕儿是娘娘,俺们这些同学都得往后排?人家二王从大老远的成都赶回来,你就这样对人家,也太不讲究啦。”
劲松说:“得得得,你来晚了就是晚了,解释啥也不顶用。罚酒一大口才是真格的!”
其他男女同学都随声附合,让他喝酒。
老肥子端起酒杯,一仰脖儿,把满满一杯白酒直接倒进了嗓子里,那些酒连他的舌头牙齿丁点儿也不沾一下就进了肚,引得众人一阵击掌叫好。
二王拍了拍老肥子的肩,对他的壮举表示钦佩。
然后是轮番提酒。
初中毕业三十多年后的这场同学会,人人深情回忆过住,仿佛这桌酒席是一个神奇的时光机,他们同乘着,直回到炉筒冒烟儿的教室,回到糗事相闻的校园。一些事件被打捞起来,一些人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他们勉力拼凑着青葱少年的时光地图,却终是不能拼接完好。遂有人慨叹:“老喽!老喽!”
老肥子说他数学竞赛得过奖,却没一个人记得这件事:“就你?初二没读完就降级不在咱们班了啊,还能得奖?别逗了!”
老肥子一脸认真地说:“我降级,那是有原因的。说来话长哦。”
2.
他本来叫英俊。可是上学时他一点也不英俊。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一张肥嘟嘟的脸的缘故,他得了个绰号老肥子。
刚上初中,大多数孩子都发育得晚,老肥子虽肥,但个子小小的,常穿肥大的军绿外套,也许是捡穿哥哥的。一到冬天,他总鼻涕拉瞎的,又因着脸白,青黄的鼻涕就分外明显。白城冬天干冷干冷的,大家都穷,保暖不好,得鼻炎是普遍现象。
因为上课特别爱接老师话把儿,老肥子总是少不了挨批评。可是他脸儿大,多严厉的批评都不影响他下课前蹿后跳跑得飞快。老肥子还是一个叫亡命徒的男生的跟屁虫儿,老师说他俩是狗屎和年糕,黏在一起了。
跟老肥子同桌的女生老挨欺负。他偷来老师的彩色粉笔头儿,在课桌上画三八线,同桌要是胆敢越线,他的胳膊肘儿可是不饶人的。前后桌的女生也都是他攻击的对象,有时捏着鼻子尖声细气学某个女生上课回答问题,气得那个女生掩面大哭,他就特别开心。那时女生们最怕的是亡命徒,最烦的除了另一个叫细胞的男生,就是老肥子了。
刚上初二时,因为数学课代表转学走了,他还当过几天临时数学课代表,不过很快由二王正式接任了。当时年级数学竞赛题很难,刚学几何,大家都不会,六十分就能得奖。老肥子得了六十三分,是三等奖。
“我的奖品是一个红色塑料皮儿的小笔记本儿,那时候有个塑料皮的笔记本多不易啊,后来我用它记歌词啦!”老肥子美滋滋地回忆道。
那时亡命徒有了对象,是八中学声乐的,不知他怎么勾搭上的,常常撇下老肥子出去约会——他像甩一块用完了的膏药一样把老肥子晾在了一边,也觉不够意思,就让邻班的二楞子也给他介绍个对象。
介绍的女生是下一届的小燕儿,一个看上去水灵灵的小姑娘,是二楞子的表妹。老肥子还真有事没事儿去找她,告诉小燕儿谁敢欺负她就来找老肥哥,可是小燕儿爱理不理的。老肥子有了新营生,课也没心思上了,到最后只好降到下一年级去。
巧的是,老肥子降到了小燕儿那个班。老肥子家比小燕儿家离学校近,可是他每天跟着小燕儿走到她家再返回来,刮风下雨也不放弃。身上背的黄军挎里象征性地装一两本书,他的心思可一点没在书本上。
中考时,老肥子和小燕儿都没考上重点高中,又一同上了普通高中。这时他们常在假期七八个人呼呼拉拉的东家走西家窜的,小燕儿就常坐在老肥子的车后座上。老肥子长得高高大大的了,小燕儿也慢慢出落成大姑娘了,可她眼神里永远有清亮亮的天真,老肥子一看见就受不了。
小燕家老肥子可没少去,但都是在周围人的掩护下去的。她家是学校后面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叫地委处长楼。有一天晚上他们坐在小燕家宽大的客厅里看电视里播出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主演的《血疑》——那年代有彩色电视机的人家还不多。
长长的罩着雪白沙发巾的卡其色布沙发,酒红色木地板,几何纹样的蓝地毯,插着五颜六色塑料花的蓝色瓷花瓶,小燕妈沏的散发着香甜气的麦乳精,让这几个平时淘惯了的同学变得格外拘谨起来。他们眼睛紧紧盯着电视屏幕,手和脚却不知往哪儿放了。
后来,老肥子偷偷掀了一下白色蕾丝窗帘,看到窗帘后面的窗台上有一只玉米秸编的小筐,小筐里面有两只大鹅蛋,蛋上有一小片白绒毛和许多屎。这些鹅屎马上让他对自己和小燕的未来有了信心——再好吃的蛋还不是鸡鸭鹅屁股里面下出来的,谁比谁高多少呀?
高中毕业后,小燕儿爸爸安排老肥子当了客车司机跑长途。有时倒班儿回来,他带礼物给小燕儿,她全部照收,可就是不说谢谢。好像那些礼物是她让他捎回来的一样。
小燕儿在电影公司做售票员,老肥子一休班儿就去蹭电影,他一去,小燕儿的同事就说:“快瞧,那个编外员工又来啦!”“哎哟喂,今天咱们又有大白兔奶糖吃喽!”
他没求过婚,他们之间也没有过海誓山盟,就那么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女。女儿长到二十多岁,他们也没说过肉麻的话,该买米买米,该添衣添衣。他们平常平淡的爱,都深埋进日常生活的点滴里了。
私家车多起来时,客运公司渐渐不景气,老肥子离开公司开了一所驾校。大家都叫他肥校长——他也果真更肥了。
去年组织毕业三十年同学会,老肥开一辆黑色奥迪A6,马不停蹄采买接送。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给女生开电梯、拉车门,俨然变成了一个绅士。有人认不出他,就有人说:“你把他裁下一溜儿去,看是不是念书时那个老肥子?”认不出的人马上惊喜地对他当胸一拳:“哎妈呀,老肥子你咋成了这样了你!”
有同学问起老肥子家庭情况,他拿出手机,给人看小燕儿和女儿的照片,一张张解释:“这是我们在台湾,这是在西藏,这是在呼伦贝尔大草原......”
照片里的小燕儿不年轻了,可是眼神里仍是一派无邪的天真纯洁,那是老肥子的毒药和解药。据说面相天真年轻的女子,都是因为家庭生活相对安稳,她的生活状态,都在脸上写着呢!
3.
老肥子这一年才四十五岁,却爱一个人爱了整整三十年,这让他无比骄傲,好像自己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儿。你看那些感情不和早早分手的,半道儿搞三搭四离婚的,咱可不就是个人物儿?
婚姻是啥?是他走南闯北见过的翠樾千重,可能没花没朵,但绿得有生机,滋润。是她在电影里阅尽的人间故事,老了,不好看了,但在对方眼里,永远英姿韶秀,咋个都是对眼儿,是老话儿讲的,好吃不如得意儿。
很多人的爱情并不都是以轰轰烈烈的面目出现,忠贞不二却是建立在彼此的信任上。忙着同学会事宜的几天里,老肥子整天早出晚归地在外面跑,小燕儿从没打电话催过他。他免不了要喝酒,一喝了酒,就打电话让小燕儿打车过来,把他的车开回去。
坐在餐桌边,老肥子从眼镜后面望向旧时岁月,万般感慨地道:“好多年想不明白,我能在数学竞赛中得奖,却成了降级包子。到现在才终于想明白,我为什么降级了,就是为了娶到我媳妇啊!”
一桌的人忙着敬酒劝酒,有人干脆离开座位,跑到对面一个人那里推杯换盏。二王更是被人围着,众星捧月般。房间里正乱着,没人认真听老肥子的人生总结。
也许他并不是要总结给他人听,他只是想说给他自己而已。降级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却成了老肥子的最美好。最美好的时光,最美好的人,就由此发生和存在了。
题图为木兰良朝拍摄,以此表示她不只会写字,同时还是一个有独(奇)特(怪)审美品位的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