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窗闲笔》首末所钤“纳哈塔氏”“裕颂廷 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 YU SUNG TING”两藏印外,新见《裕憽霆藏书目录》著录“《枣窗闲笔》一本 抄本 八毛 一套”,是1921年以前裕寿曾购藏《枣窗闲笔》的另一铁证。《枣窗闲笔》为裕瑞稿本,并非迎合新红学观点的伪书,可为定谳。基于此,探研《枣窗闲笔》文本源流可知:《枣窗闲笔》有关大观园即随园的记载,源出袁枚《随园诗话》撮述的明义《题红楼梦》小序,臆说传言,不可信据。据此,《枣窗闲笔》所载某些见闻确有出处,在无确凿证据否定其记载前,仍应重视;《枣窗闲笔》论及《风月宝鉴》、《红楼梦》未成而作者先逝、小说开篇系作者“狡狯托言”“元迎探惜”隐喻“原应叹息”及“吴新登”暗隐“无星戥”等处,皆源出甲戌本或与之同源的早期抄本;《枣窗闲笔》评论《红楼梦》“愈出愈奇”“夹写”等语亦或受《红楼梦》早期抄本批语影响。《枣窗闲笔》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现存有关曹雪芹与《红楼梦》的文献中,裕瑞的《枣窗闲笔》(下称《闲笔》)较为特殊。它是现存最早且唯一一部评论《红楼梦》续书的书(其中有一篇评论《镜花缘》),成书虽晚至道光年间,因叙及曹雪芹相貌、性格、家世及《红楼梦》成书过程,还涉及脂砚斋与早期抄本的具体情况,被视为红学研究的重要文献。数十年前,有研究者对《红楼梦》早期抄本等红学基础文献提出颇多质疑,且牵连及《闲笔》。此后,对《闲笔》真伪及文本源流,也颇有论争。在此疑古风气影响下,研究者多倾力考究《闲笔》文本,指摘其前后矛盾,在考察《闲笔》递藏流传、版本性质等方面未尝措意,导致对《闲笔》的认识出现严重偏差。甚至有研究者认为,《闲笔》是一部迎合新红学观点的伪书,进而否定其文献价值。1957年,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闲笔》时,曾将书中首末所钤裕寿两藏印删去,掩盖了考察此书递藏源流的重要线索。此外,与《闲笔》相关的其它几种材料深藏各大图书馆中,由于各馆编目不尽完善,研究者多无缘寓目,也影响了对《闲笔》的整体判断。下文即据新发现的《裕憽霆藏书目录》补证“裕寿曾购藏《枣窗闲笔》”之说,另从史源角度探研《闲笔》涉曹记事、《红楼梦》早期抄本与《闲笔》的关系,并具体讨论裕瑞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认识,以明晰《闲笔》的文献价值。关于《闲笔》的递藏源流,笔者曾据《闲笔》首末所钤“纳哈塔氏”(满汉合璧圆印)及“裕颂廷 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 YU SUNG TING”(椭圆印),考证1913年《闲笔》已归裕寿收藏。通过考察英浩《长白艺文志》各版本对《闲笔》的著录,确认《闲笔》在新红学建立(1921)以前就已存在。另从《闲笔》笔迹、内容等多方考证,确认其为裕瑞稿本。此后,蒙钟迪先生见告,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为古籍编目时,曾发现裕寿的一部藏书目录,其中也著录了《闲笔》。2019年初,笔者在北京大学古籍馆调阅此目,见书中著录“《枣窗闲笔》一本 抄本 八毛 一套”,恰可印证“裕寿曾购藏《闲笔》”之说。今又调阅此书,检点书中钤印、对《闲笔》及《红楼梦》相关文献的著录情况,细为考证,以补此前论说不足。北京大学古籍馆藏《裕憽霆藏书目录》,一函一厚册,书衣题签有“裕憽霆藏书目录”七字,书衣右下钤“纳哈塔氏”(阳文椭圆朱印),书根题“爱吾庐书集目录”。绿丝栏,四周双边,半叶八行,行字不等。此目未按四部分类,其著录体例,基本依“书名——册数——价钱(偶有朱、黄笔批注)——套”次序。据书中批注,知其为裕寿自编藏书目录稿本。据书中所钤“裕憽霆 己未年五月十九日 YU SUNG TING”(阳文椭圆朱印),知此目编成于民国八年(1919)五月十九或之前。图1:北京大学古籍馆藏《裕憽霆藏书目录》书衣、钤印及著录《枣窗闲笔》等书影此目著录多戏曲、小说、诗词等书,如《桃花扇传奇》《梨花雪》《镜花缘》《第六才子书》《情天外史》等,还有些颇有价值的稿抄本,如《史论》《贼情汇纂》《春雨山房集抄》等。书末著录汉碑、魏碑、晋帖、隋碑、唐碑、宋元明清帖等碑帖,如《三希堂法帖》《书谱》《淳化阁帖》《黄小松藏汉碑五种》《小万柳堂抚古》《九成宫醴泉铭》等。此外,还有照片、影集等,如《自己照像小影》《自照景片》《曾沾雨露各妓小影》《友人小影》。约略估计,此目著录书籍、拓片及影集等约三千馀种。裕寿的藏书志趣主要集中于说部,由这册目录按图索骥,也可与此前发现的裕寿藏书零本互为印证。可惜的是,如今这批书已不知散落何处。《裕憽霆藏书目录》钤裕寿印章甚夥,如首叶书眉钤“纳哈塔氏”(满汉文合璧圆朱印),与《闲笔》书眉钤印同(图2)。首叶界栏右上钤“爱吾庐”(阳文花边长朱印),界栏左下钤“国立北京大学藏书”(阳文朱方印)。此外,另有如“裕憽霆”(阳文长印)、“裕憽霆 己未年五月十九日 YU SUNG TING”(阳文椭圆朱印)、“YU SUNG TING TEL. No.128 TUNG-CHU TUN-TZE-LOO,SHIH-TIAO-HU-TONG PEKING(China)”(阳文朱印)、“NA HA TA 纳哈塔”印、“YU SUNG TING 东四牌楼 十条胡同 裕憽霆 电话东局一二八号”(阳文朱印)等印。以上诸印,尤其是“纳哈塔氏”(满汉合璧朱印)及“裕憽霆 己未年五月十九日 YU SUNG TING”(阳文椭圆朱印),与《闲笔》首末所钤“纳哈塔氏”(满汉合璧圆印)及“裕颂廷 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 YU SUNG TING”(阳文椭圆朱印)互相印证,可知《闲笔》的确曾由裕寿购藏,其印并非伪造。图2:《裕憽霆藏书目录》卷端书眉钤“纳哈塔氏(nahata hala)”(满汉合璧朱印)及对《枣窗闲笔》之著录此外,这部目录还著录了不少与《红楼梦》相关的文献,依其先后排次如下:《红楼梦散套》 八本 三两五钱 一套(叶22a)
《红楼梦图咏》 二本 一套(叶30a)
《红楼梦群芳觞政全书》 一本 抄本(叶40b)
《石头记》 十六本 一套(叶46a)
《原本红楼梦》 二十本
《金玉缘》 十六本 两套
《石头记》 两套(以上叶54b)
《后红楼梦》 四本 一套
《红楼圆梦》 四本 一套
《红楼梦续集》 六本 一套
《红楼梦影》 四本 一套
《倚楼重梦》 六本 一套(以上叶55)
《红楼梦》 二十四本 聚珍堂印 四套
《红楼梦》 二十四本 翰苑楼印 四套(以上叶57a)
《潇湘馆笔记》 二本(叶102a)
《新石头记》 八本(叶120b)
《新红楼梦》 二本(叶131b)
《林黛玉笔记》 一本(叶153a)
《红楼梦写真》 一本(叶188a)
此目共著录《红楼梦》各版本及相关书籍多达19种。由此可见,裕寿对《红楼梦》这部小说极有兴趣,相关书籍也成为他的收藏之一。记载曹雪芹与《红楼梦》轶事的《闲笔》,由裕寿购藏,自在情理之中。书中著录的几处书名下有 “抢去”“借去”等朱笔批注,如《梨园集成》书名下注“铨燕平抢去”,《大本第一奇书》书名下注“送给铁铮”,《中本第一奇书》书名下注“吴廷瓛借去未还”,《多妻鉴》书名下注“送给孙逵芳”,《隔帘花影》书名下注“吴廷瓛借去未还”,《弁而钗》书名下注“吴廷瓛借去未还”。由以上朱批,可约略窥见裕寿交游圈中有铨燕平、铁铮、吴廷瓛、孙逵芳诸人。据《闲笔》末叶所钤“裕颂廷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 YU SUNG TING”(阳文椭圆朱印)及《裕憽霆藏书目录》所钤“裕憽霆 己未年五月十九日 YU SUNG TING”(阳文椭圆朱印),最迟至1913年,《闲笔》已归裕寿收藏。此外,裕寿藏书中还有裕瑞其它著作,如《裕憽霆藏书目录》著录“思元诗撰 三本 八钱 一套”。要之,《闲笔》首末叶所钤两藏印外,《裕憽霆藏书目录》是支撑1921年以前裕寿收藏《闲笔》的另一铁证。裕寿以八毛购藏《闲笔》,应是出于对《红楼梦》这部小说的浓厚兴趣。《闲笔》为裕瑞稿本,非迎合新红学观点的伪书,仍应将《闲笔》与相关材料细致比勘,探研其文本源流,以明晰其文献价值。据裕瑞《闲笔》自序,他将八篇《书后》旧稿最后“汇录一处”是在一个秋日(“秋凉试笔,择抄旧作”)。《闲笔》所涉七种《红楼梦》续书及《镜花缘》初次刊印(或摆印)时间分别为(依《闲笔》目次):《红楼梦》程甲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逍遥子《后〈红楼梦〉》(至迟为嘉庆元年,1796)、雪坞《续〈红楼梦〉》(嘉庆四年)、海圃《续〈红楼梦〉》(嘉庆十年)、兰皋主人《绮楼重梦》(嘉庆四年)、小和山樵《红楼复梦》(嘉庆四年)、临鹤山人《红楼圆梦》(嘉庆十九年)、《镜花缘》(嘉庆二十二或二十三年)。可见,《闲笔》所收八篇《书后》次序并不依各书刷印先后。▲《清代有关曹雪芹红楼梦资料七种》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闲笔》各篇前后呼应处,似是裕瑞最后汇抄时所补。如 “余另有《书后》(按:指《〈后红楼梦〉书后》)细论其不合理处,载在此篇之后,深叹其前作佣而后效颦也”(《程伟元续〈红楼梦〉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书后》),“遂浸淫增为诸续部六种”“前篇已论程伟元续补之四十回中,不应将甄家呆写过实”(《〈后红楼梦〉书后》)。据“余另有《书后》”“载在此篇之后”“诸续部六种”“前篇已论”等语,大概裕瑞汇抄旧作时,曾统观前后,重为之修订,于各篇增补互相照应之语。虽然八篇《书后》最后汇抄成书在道光年间,但单篇拟稿写作时间仍可能较早,或在嘉道之际。雪芹二字,想系其字与号耳,其名不得知,曹姓,汉军人,亦不知其隶何旗。闻前辈姻戚有与之交好者。其人身胖、头广而色黑,善谈吐、风雅游戏,触境生春。闻其奇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是以其书绝妙尽致。闻袁简斋家随园,前属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约在康熙年间。书中所称大观园,盖假托此园耳。
▲《清代有关曹雪芹红楼梦资料七种》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裕瑞生于乾隆三十六年,距雪芹去世已近十年,至裕瑞稍长可记事,“闻”得雪芹故事,又能玩味《红楼梦》深意,距雪芹去世约有二三十年。至《闲笔》汇抄旧作成书,距雪芹去世已六七十年。裕瑞与曹雪芹生命无交集,《闲笔》所记皆耳闻转抄。裕瑞提及有与曹雪芹交好的“前辈姻戚”,研究者多认为是明琳、明义等人。以上引文,其源流可考者,是大观园为随园的记载。裕瑞与袁枚于乾隆六十年始通信,直至嘉庆二年十一月袁枚去世,裕瑞与袁枚仅往来雁书,神交而已,未曾谋面,裕瑞更不曾亲见随园。《随园诗话》初刻于乾隆五十五年,至乾隆六十年冬裕瑞给袁枚写第一封信。此五年间,《随园诗话》已风行海内。由裕瑞《寄随园主人书》“倘蒙不弃,肯加郢削,使得附于所刻《同人集》《诗话》等书之列,则瑞幸因先生而传”,知裕瑞此前确曾读过《随园诗话》。《诗话补遗》前三卷于乾隆五十七年已刻成,而《诗话补遗》卷一即有“余买小仓山废园,旧为康熙间织造隋公之园,故仍其姓易‘隋’为‘随’,取随之时义大矣哉之意,居四十馀年矣”。至十卷本《诗话补遗》刊刻,因其中曾收录裕瑞诗作(卷九收裕瑞《从军行》《咏桂》《观瀑》《秋思》四诗),裕瑞更应该能读到。据此,《闲笔》所记大观园即随园,应源出袁枚《随园诗话》,《随园诗话》相关记事则撮述自明义《题〈红楼梦〉》小序。《闲笔》中“闻袁简斋家随园,前属隋家者,隋家前即曹家故址也,约在康熙年间。书中所称大观园,盖假托此园耳”,应即《随园诗话》“中有所谓文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余买小仓山废园,旧为康熙间织造隋公之园”二句之整合。据史源可考的这条记载,知裕瑞《闲笔》所“闻”的确是有来源的,但裕瑞对目阅耳闻的这些信息难以确信,故连用三“闻”字。《闲笔》所记有关曹雪芹相貌、性格、家世等相关材料,仍须仔细考求、对勘相关材料,以斟酌其可信度。裕瑞仰慕曹雪芹,称颂之词多见于《闲笔》,如“故知雪芹万不出此下下也”“雪芹含蓄双关极妙之意”“大失雪芹真假相关妙意”等。相较“闻”来的有关曹雪芹的模糊材料,裕瑞更能从小说中体味作者的真实性情,如《海圃〈续红楼梦〉书后》云:余谓此不合雪芹作书本心,前书谓石头是补天之馀,目遗才不用,久已无意于功名出世矣。故隐于儿女,消遣壮怀,信陵醇酒,妇人之意,岂希借环境复起,为补天之冯妇耶?以通灵之独善,何必定借补天始显。余志此论,或稍足慰雪芹于地下乎?
这与敦诚“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寄怀曹雪芹》)、宜泉“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本立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题芹溪居士》)所吟咏的曹雪芹幽隐之心颇能合榫。
裕瑞所见《红楼梦》早期抄本
《闲笔》较早论及《红楼梦》成书过程,相关论说集中于《程伟元续〈红楼梦〉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书后》《〈后红楼梦〉书后》两篇。《闲笔》谈及《红楼梦》成书,有如下一段文字:
闻旧有《风月宝鉴》一书,又名《石头记》,不知为何人之笔。曹雪芹得之,以是书所传述者,与其家之事迹略同,因借题发挥,将此部删改至五次,愈出愈奇,乃以近时之人情谚语,夹写而润色之,借以抒其寄托。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研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易其名曰《红楼梦》。
▲《清代有关曹雪芹红楼梦资料七种》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闲笔》之外,提及《风月宝鉴》与曹雪芹及《红楼梦》之关系,仅见于《红楼梦》甲戌本。甲戌本卷首凡例云:《红楼梦》旨意 是书题名极多……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闲笔》说“余曾于程高二人未刻《红楼梦》板之前,见抄本一部”,萃文书屋摆印《红楼梦》程甲本在乾隆五十七年,裕瑞二十岁左右,至《闲笔》成书,中间已隔近三十年。裕瑞作《闲笔》时,手头似未有早期抄本,只得凭回忆比较,故多用“曾”“曾见”语。提及脂砚斋时,也只模糊说“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研斋之批语”。《闲笔》谈及《红楼梦》抄本至印本的时间跨度,曾云“此书自抄本起至刻续成部,前后三十馀年,恒纸贵京都,雅俗共赏”。现存最早抄本为甲戌本(1754)之过录本,最早印本为程甲本(1791),期间跨度为三十七年,与裕瑞所谈相符。以上《闲笔》所记有关《红楼梦》早期抄本之事实与现存抄本大都关合,且部分记载仅见于《闲笔》、《红楼梦》甲戌本、庚辰本三书。如《闲笔》有三处论及书未成而作者先逝,“书未告成即逝矣”“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也”“不意书未告成而人逝矣”,相同记事另见于甲戌本第一回眉批“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庚辰本二十二回批语“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由此,我们认为,三处记载应有源流关系,即裕瑞确曾亲见甲戌本或相关同源文献。此外,被裕瑞指出的“元迎探惜”隐喻“原应叹息”与“吴新登”暗隐“无星戥”,应源出甲戌本批语。“其原书开卷有云:作者自经历一番等语,反为狡狯托言,非实迹也”(《〈后红楼梦〉书后》)。细味此语,前后映照所指,与甲戌本第一回“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眉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颇为近似,都指出小说开篇为作者之托言。此亦或可证裕瑞曾见甲戌本或相关同源文献。《闲笔》与早期抄本的关系,从《闲笔》行文用语也可窥其大概。《闲笔》论及《红楼梦》成书,“愈出愈奇”“夹写”等语似受《红楼梦》早期抄本批语影响。“愈出愈奇”,意为越来越奇异,四字多见于现存几种早期抄本评价小说之批语。如甲戌本第二十七回有侧批:“奇文异文,俱出《石头记》上,且愈出愈奇文。”己卯本第八回有夹批:“‘不离不弃’与‘莫失莫忘’相对,所谓愈出愈奇。”蒙府本第四十二回有侧批:“愈出愈奇。”《闲笔》中“夹写”二字更集中见于甲戌本、己卯本等批语。如甲戌本第一回侧批“又夹写士隐实是翰林文苑”,第三回侧批“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第五回侧批“借贾母心中定评,又夹写出秦氏来”,第六回侧批“夹写凤姐好奖誉”,第七回侧批“瞧他夹写宝玉”,第十三回侧批“夹写贾政”,第十六回回前批“夹写秦、智数句”。己卯本第十二回夹批“夹写王夫人”,第三十六回回前批“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第三十六回夹批“看他忽然夹写女儿喁喁”。庚辰本第十八回眉批“一回离合悲欢夹写之文”,第二十四回回前批“夹写‘醉金刚’一回是书中之大净场”。戚序本回末总评“夹写月钱是为袭人渐入金屋地步”。现存《红楼梦》早期抄本批语中有多处以“愈出愈奇”“夹写”评小说细节,虽“愈出愈奇”“夹写”也常见于俗文评注,但综合两例来看,《闲笔》更可能直接受《红楼梦》早期抄本批语的影响。
裕瑞对《红楼梦》后四十回之评价
《闲笔》首篇较早明确指出程高本后四十回乃伪续,总评其为“一善俱无,诸恶备具”的“滥竽”之作,曾对研究者评价后四十回产生重要影响。因有关后四十回的文献记载多模糊,研究者每引《闲笔》为证。
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也,而伟元臆见,谓世间当必有全本者在,无处不留心搜求,遂有闻故生心思谋利者,伪续四十回,同原八十回抄成一部,用以绐人。伟元遂获赝鼎于鼓担,竟是百二十回全装者,不能鉴别燕石之假,谬称连城之珍。高鹗又从而刻之,致令《红楼梦》如《庄子》内外篇,真伪永难辨矣。不然即是明明伪续本,程高汇而刻之,作序声明原尾,故意捏造以欺人者,斯二端无处可考。但细审后四十回,断非与前一色笔墨者,其为补著无疑。
据此,裕瑞抱有《红楼梦》“书未成”的先入之见。据《闲笔》所言,其之前所见也是“惟有目录,未有书文”且有批语的抄本。另据“盖雪芹于后四十回虽久蓄志全成,甫立纲领,尚未行文,时不待人矣”,可知裕瑞当日所见抄本是百二十回本,正文止于八十回,后四十回仅有目录。又因甲戌本、庚辰本有书“未成”之批,基于此,裕瑞遂发“此书由来非世间完物也”之感慨。裕瑞既抱有《红楼梦》止于第八十回的成见,又极服膺雪芹文采,极力拥护雪芹原作,便不难理解他对程伟元、高鹗的批评。裕瑞不信程本序言中“竭力搜罗”的话,故将程高本后四十回与其它续书等量齐观,斥为伪托。不佞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自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无不留心,数年以来,仅积有廿馀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馀卷,遂重价购之,欣然繙阅,见起前后起伏,尚属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
据程氏此序,他寻找后四十回是竭力搜罗,随时留心,日久所积。并不如裕瑞所说,是谋利者伪续,同前八十回抄成一部,程伟元才从鼓担上得来百二十回全装赝鼎。给裕瑞造成的这种印象,应源自程甲本高鹗序“以其所购全书见示”及程乙本《引言》“今得后四十回合成完璧”的模糊言语,大概也有裕瑞自己“成见”的影响。关于后四十回出于伪续,裕瑞并无具体证据,对比前后用意不同,徒然感慨“斯二端无处可考”,从而断定后四十回出于伪续。裕瑞认为《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用意不同,主要举证有二:其一,关于甄宝玉的人物形象。裕瑞认为雪芹写真假二玉,意在“真甄假贾”“镜中现影”,并举证第二回与第五十六回如何写真假二玉。这是裕瑞颇自得处,故几篇《书后》都谈及续书中的甄宝玉形象,而程高本所及处皆呆写甄家过实。其二,贾母、王夫人等性情之变化。后四十回书中写贾母因宝钗婚事,不顾及黛玉,任其重病至死,王夫人因惜春非亲生女,将惜春略过等情节与前书“慈爱儿女”的贾母、王夫人迥然不同。其馀如贾政前后之不同、赖头和尚要银子、妙玉走火入魔、潇湘馆鬼哭、雨村归结《红楼梦》等,裕瑞都斥为“贫俗可厌”。以上裕瑞多从其直观感受来谈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之不同,据此论其全出伪托,未有实据。裕瑞作诗文多傲气,故《晚晴簃诗汇》以“诗往往故作兀奡,语文尤好翻案”作评。这种文风,除了《闲笔》,还有一部《枣窗文续稿》可供参照。虽然裕瑞曾批评“一拈笔即以翻案为心,肆意驳辩”之作,《枣窗文续稿》中却有几篇读来颇无味的翻案文章。裕瑞发往盛京以后,哀怨愤懑时流笔端,《沈居集咏》书前之序尤能见其心态。从《闲笔》褒贬来看,曹雪芹是其极服膺之人,《红楼梦》是其极赞赏之书,既抱有止于八十回的成见,任何想与前八十回绑在一处的文字都被拦在裕瑞的“兀奡”之前,这也是《闲笔》“论诸书多贬少褒”、以慰雪芹之故。其实,从现有资料来看,抄本几处批语所说“未成”应为最终未补成定稿。前八十回也有未定之稿,如第二十二回惜春谜后缺文,有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诗等处,皆属“未成”之稿。《裕憽霆藏书目录》著录“《枣窗闲笔》一本 抄本 八毛 一套”,是《闲笔》首末所钤“纳哈塔氏”“裕颂廷 壬子年十二月二十日 YUSUNGTING”两藏印外,支撑1921年以前裕寿曾收藏《闲笔》的另一铁证,《闲笔》并非迎合新红学观点的伪书。《闲笔》成书虽晚至道光年间,但《程伟元续〈红楼梦〉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书后》《〈后红楼梦〉书后》等拟稿可能较早,或在嘉道之际。从史源角度探研《闲笔》文本源流,发现其内容多有所本,尤其与《红楼梦》早期抄本颇多关合。《风月宝鉴》与《红楼梦》之关系,仅见于《闲笔》及《红楼梦》甲戌本。《闲笔》记大观园即随园事,源出袁枚《随园诗话》转述的明义《题红楼梦》小序,传言臆说不可信据。但由此可见,《闲笔》某些见闻确有来源,在无确凿证据否定其记载前,仍应重视。《红楼梦》未成而作者先逝之说,仅见于甲戌本、庚辰本及《闲笔》。《闲笔》评论《红楼梦》开卷系作者“狡狯托言”,“元迎探惜”隐喻“原应叹息”及“吴新登”暗隐“无星戥”,应源出甲戌本或与之同源的早期抄本。《闲笔》中“愈出愈奇”“夹写”等评论小说用语亦或受早期抄本批语影响。《闲笔》明确提及,《红楼梦》程高本摆印之前即有抄本,其中有脂砚斋批语。脂评本在程高本之前这一事实,研究者已从特殊语词校勘、程高本将批语窜入正文、范锴《痴人说梦》所引《石头记》旧抄本等多角度进行研究,其说大都可从。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鄙夷,源于裕瑞“《红楼梦》止于八十回”的成见,这种鄙夷对后四十回的“命运”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加上张问陶那条“传奇《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小注,后四十回为高鹗所补之说,影响深远。《闲笔》于《红楼梦》研究有重要的文献价值,它与其它文献尤其是《红楼梦》早期抄本之间的关系,仍须细致研究,以明晰其源流。红学史上影响巨大的“叔传说”,其重要文献依据,即《闲笔》中“曾见抄本卷额,本本有其叔脂研斋之批语,引其当年事甚确”与“闻其所谓宝玉者,尚系指其叔辈某人,非自己写照也。所谓元迎探惜者,隐寓原应叹息四字,皆诸姑辈也”,如吴世昌据此曾尝试将脂砚斋坐实为“曹硕”,尝试架起小说与史实之桥梁。“自叙传”与“叔传”在曹雪芹的创作命意中固然有所侧重,同时也反映了文学创作的本质,这无非都是作者曹雪芹由经历见闻堆垒起来的知识与感受,让他在写作时呼风唤雨、移山换海,截取触动心绪处敷衍成文。如李辰冬所讲,“文学事实,并不完全是真的事实,作者可以任意增加取舍的。兴会是一种有羽翼的东西,不受任何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他可以飞到任何时代与地点,只要是他所知道的。”《闲笔》中的评论文字也多类此,裕瑞既看到了有关曹雪芹及《红楼梦》的重要文献,因写作《闲笔》时记忆模糊,多少有些自我发挥,又语多含混,致使《闲笔》与现存其它文献(尤其是《红楼梦》早期抄本)产生具体关联的同时,又有颇多抵牾,扣合并非十分紧密。若将其看死,仅据《闲笔》中的文本矛盾指斥其伪,便非常危险了。
附记: 蒙刘广定教授及畏友张昊苏兄提供许多宝贵意见,拙文据以完善,谨致谢忱! 近又发现旅顺博物馆裕瑞诗册(文物普查登记号:2102122180000510110328),四川博物院藏有裕瑞等人书札(文物普查登记号:5101052180000910211232),以上皆未寓目,盼有新发现。张昊苏兄《〈枣窗闲笔〉外证考》(未刊稿),全面且细致析分《枣窗闲笔》与《红楼梦》抄本、印本的文本关系,与拙文对相关问题的讨论略有不同,对推进认识《枣窗闲笔》的文献价值颇有贡献,读者可参看。
本文原刊《曹雪芹研究》2020年第2期,经作者授权刊发。为便阅读,已将注释删略,引用请以原刊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