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中高的榆树墩

1.

六岁时,我被父亲送到农安洼中高奶奶家呆了半年。

这半年正值秋冬,让我早早领略了乡下的冷和苦。黑色的大地被慢慢冻裂了,裂出更黑的口子,有如大地的伤痕。大树被冻掉了黄黄的树叶,光秃秃的好可怜。这些深深的口子,光秃秃的树枝,无不诉说着冷和苦两个字。这两个单调的字,满满占据了我记忆中乡村的空间和时间。

洼中高就是盆地里相对高些的地方。过去庄稼人靠天吃饭,旱涝全凭天老爷做主。别的地方涝了,洼中高刚刚好。别的地方旱了,这里也还凑合。所以,洼中高算是农安县里的好地方了。乡亲们一代代在这里生活,年轻一代重复着上一辈人的生计,念一两天书或者根本不进学校,早早相门户订亲。种玉米、高粱、豆子,养猪,在生产队挣工分儿。猫冬时,看小牌耍钱,唱二人转。天气好时,蹲在场院南墙根儿,人人两手抄在袖筒里,偶尔痒了,就在棉袄和棉裤里捉虱子,捉到了就用两只大拇指盖儿一挤,再抹到鞋底上。不然就讲老马家寡妇的闲话,讨论昨天看牌的输赢。女人们除了带娃就是做活计,串门时也不忘了带上鞋底子,一边唠嗑一边哧啦哧拉纳鞋底子。大闺女们喜欢在炕上䵵嗄拉哈。很少有人走出这个洼中高这个小小的世界,谁家姑娘嫁到邻县去,那就算走得远了。

我父亲是这个屯子里第一个考上中学的,中学毕业又考上了白城农校,在城里成了家。每次父母带我们三个子女回乡,都被乡亲们羡慕。父亲带回的饼干、洋蜡、连环画、布料、粮票,都成了爷爷奶奶的宝,轻易不舍得拿出来。乡人都骂我爷抠,宝物又看不坏。六姑奶听了,就反骂那些骂我爷的人。其实,她做为我爷家的亲戚,除了我父母送她的东西,我爷家的宝物她也难得看到一眼。

乡下点的是煤油灯,炕上连褥子也没有,人就睡在炕席上,后半夜被窝里四面漏风。吃食更不好,冬天老是玉米饼子、大馇粥、土豆和酸菜,我不爱吃,常常哭闹。屯子里的乡亲们虽然笑我这城里娃娇气,但有了好吃的还是早早送过来给我尝稀罕。六姑奶一来,我奶就责备她:“你看你走道儿这么费劲还过来,小妍不懂事儿,我们哄哄就算了。”六姑奶就说:“人家小妍能来几回,好不容易来了,啥也吃不着,可不中!这几个鸡蛋是新下的,快给小妍煮了吃!”

我奶说六姑奶生了五个大小蛋子,没闺女,特别喜欢女孩。六姑奶其实和我二姑岁数差不多,但人家是猪嘎拉哈--辈儿大,我二姑都得管她叫姑。

六姑奶脸儿白白的,不像屯子里大多数人脸那么黑。她的头发是灰色的,还有波浪卷儿,都用黑发夹别到耳后去。六姑奶走路总是弓着腰,差不多成九十度。她从前院走到我奶家,路上还得歇好几起儿。

我悄悄问我奶六姑奶为啥那样走道儿,我奶说她有脱肛的毛病。我不懂脱肛是咋回事儿,我奶说我六姑奶以前有一次拉痢疾,差点没死了,没钱治,留下这个毛病,掉大肠头,老遭罪了。说这些话时,我奶脸上呈现一种痛苦的表情,皱纹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结在一起,让我心里充满了惊骇。那一定是一种很大很大的疼啊!

我奶说我六姑奶年轻时可是个美人儿,高鼻梁儿,头发自来卷儿,就是现在的李铁梅也没我六姑奶漂亮。我拼命想象六姑奶的美人儿模样,想得脑壳疼了,还是想象不出那是一个什么模样。小人书上的李铁梅怒目圆睁,狠狠地揪着自己的长辫子,很吓人,我不觉得好看。人家都说邻居老黄家的淑芬好看,大家都叫她一枝花儿。可是她一把饭烧糊了,我黄大娘就狠狠地掐她的脸蛋子,那是什么一枝花呀?难道我六姑奶小时候,也有人掐她的脸蛋子么?我问奶奶,奶奶说,六姑奶从小没爹没妈,可怜。

我特别愿意去六姑奶家玩儿,只是有些怕我六姑爷。六姑爷爱笑话人,给人起绰号儿,他叫我哭巴精。他一笑话我,六姑奶就和他吵架。六姑奶吵架时瞪着眼睛,仰起脸,拼命直起腰身,可是她并不朝向六姑爷的方向,好像天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似的。我知道没人拿我六姑奶当回事儿,连小孩子都敢欺负她。屯子里的小孩子爱学六姑奶走道儿的样子,我一见了就拿个棒子撵他们。六姑奶说话时,很少有人用心去听。所以,看上去她总是在自说自话,连和人吵架也是。我长大以后,特别反感别人不用心听人讲话。因为那些不用心的样子,总令我想起看不起六姑奶的乡下人。

我每次去六姑奶家,差不多都看见他们家三小子坐在锅台上,两只眼睛呆望着被烟熏黑的墙壁,两条腿一前一后地荡着,一声一声地喊:“饿呀,饿呀,饿!饿呀,饿呀,饿!”里外屋回荡着他的喊叫声,六姑奶却像没听见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六姑奶用炭火盆儿给我烤土豆,蹦苞米花儿,有一次居然给了我一块水果糖!那块糖的糖纸已经粘在糖块上了,但是可真甜。我舍不得吃糖,就揣在口袋里,馋了就拿出来舔一下,揣得久了,上面粘满了灰土。

六姑奶家有一只青花瓷的小碗。乡下人都用粗瓷描蓝边儿的大二碗盛饭,这只小碗曾引来众多人看稀罕。我第一次看见这只小碗,是六姑奶给我吃韭菜花。她一把小碗端出来,我就惊呆了。六姑奶的手指骨节特别粗大,像老树的粗枝,小碗的细瓷在她手中呈现强烈的反差。白白的瓷碗上,细细地描了蓝色的花纹和花边。韭菜花的气味很霸道,很怪,可是因为那只小碗太美了,我就尝了尝韭菜花儿。从此,我每看见青花瓷碗,就仿佛能闻见一股韭菜花味儿。

据说这只青花瓷的小碗是六姑爷的大姐给的。六姑爷的大姐夫在农安县当物资局长,因为不爱和人说话,人们都叫他夏大架子。能有这样一只小碗,想来夏大架子家和皇宫一样罢。这只小花碗简直是个宝物,对我而言,六姑奶家就是含着宝物的宫殿,当然我也对夏大架子家充满了神往。因为这只小花碗的存在,乡人对六姑奶家多了些敬畏,人家可是夏大架子家的亲戚啊!

有一个晚上,我四叔领我去六姑奶家。六姑奶给我拿来一捧大磕儿。我那天不想吃,坐在炕沿儿上晃脑袋。六姑奶就说:“到底是城里娃,爱干净,知道这回的大嗑儿有土,不吃。”其实点着煤油灯,我哪里知道那大嗑儿有没有土?那块沾满了尘土的水果糖,还不是一样被我吃得一干二净?

2.

我要回城时,六姑奶来看我,趁没人,塞给我一点零钱,让我留着买吃的。是一毛六分钱,一张一毛的,一个五分和一个一分的硬币。我不要,六姑奶就急红了脸。我只好接过来,用手紧紧攥着。我不是想攥着那点零钱,我是看六姑奶猫着腰喘,心里特别着慌。六姑奶一回去,我就哭了。这世界有那么多的苦,谁有我六姑奶吃的多呢?

六姑爷六十二岁时得脑血栓去世了。六姑奶的五个儿子里,老四在十岁时得脑炎死了,四个儿子都成家另过了,她种不了地,就把地包给邻居老靳家了。儿子们原都很少回来,可是他们在我六姑爷去世后就常常回来了。老靳家人说,他们才不是回来看我六姑奶,他们是想争我六姑奶的地和房子。

原本六姑奶和老儿子一起过。后来老儿子的儿子要上学了,嫌离家远,由我六姑爷出了一部分钱到县城买了房子。二儿媳和三儿媳回来闹过,说是凭啥给老疙瘩钱买房儿。那时我六姑爷还活着,说以后他们用钱再说。我六姑奶除了哭,也说不出个啥。

二儿子要买车进城拉出租,回来跟我六姑爷要钱。六姑爷刚卖了粮,给拿了一万。三儿子买化肥钱不够,我六姑爷又给了八千。我六姑爷有病去城里住院,大儿子陪了几天,但没出钱,还是我六姑奶跟老靳家借的钱交的住院费。

六姑爷去世后,六姑奶不愿和儿子过,一个人虽然走路费劲,可也能做口吃的。她吃完了饭,就到院门口坐着。六姑奶年轻时常去给八爷爷做棉衣拆洗被褥,她老了,自己的衣服也不能缝了,线衣有了破洞,她就把那个破洞打一个结。后来,她身上打满了结,这让她坐在门口时显得特别滑稽。

门口原来有两棵老榆树,春天结了榆钱儿时,满树绿盈盈儿的可好看了。孩子们就爬上去摘榆树钱儿,热闹得不行。有一年夏天打雷,一棵榆树的树叉被劈裂了。我六姑爷怕孩子们再爬上去时摔着,就给锯断了。我六姑奶从此在院门口就有了个好坐处。她每天坐在树墩子上,和过往行人打个招呼,看谁家的孩子跑来跑去,有娶亲的更热闹。她走不了远道儿,老靳家的孙女就给她打酱油买盐。

另一棵榆树长得好粗好大好威风,村里人有个病儿灾儿的,或者谁家有娃考学,都愿意到这里来祈求树神保祐。人们说六姑奶的四个儿子都过得不差钱儿,都是这树神的功劳,于是树上结满了祈福的红布条儿。可惜它没有保祐我六姑奶。

六姑奶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屯子里的人一看她眼睛就知道她得了白内障。有一天,她坐在树墩上,听见远处吹喇叭,就问靳老大:“这又谁死啦?”靳老大犹豫了一下道:“好像是前屯儿的。”

六姑奶不知道这天是她二儿子出殡。二儿子开出租车,为了躲避横穿马路的行人,和一辆大货车撞到了一起,车被压扁了,人当时就不行了。

六姑奶终于连树墩也坐不动时,靳老大给六姑奶的大儿子打电——让他们回来接老太太。三个儿子得着信儿全都来了,都想接老太太,争得不可开交。后来大儿子发话说:“老二死了,二媳妇改嫁咱不管了。老三、老疙瘩你们花咱妈多少钱你们心里有数儿,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了。爸住院时你们谁上亮子了?发送时你们掏钱了没?这样吧,房子和地你们就不要争了,妈上我们家养老,以后发送也不用你们出钱。妈有几千块钱存款,这折子明年到期,你们拿去分了。”

我六姑奶听他们在地下吵吵,躺在冰凉的炕上流眼泪,一句话也不说。

老三和老疙瘩气哄哄地分了钱,从此再不登老大家的门。

3.

老大的三女儿小红出嫁时,我去参加婚礼。一到了那里我就找六姑奶,大娘说:“快别去了,你六姑奶老糊涂了,都不认人儿啦!”我不听,还是找到了六姑奶住的小黑屋。这屋子是大房间隔出来的,以前大约是用来做库房的,没窗子,只在隔墙高处有一个亮子,一天到晚也没有多少光亮。屋子里气味实在不好闻,被褥根本看不出颜色了,似乎从来就没拆洗过。

六姑奶一听我进屋就喊:“是小妍来了么?快让我看看你!”二十多年没见面,六姑奶竟把我记得这么清楚!

我一看见躺在床上皮包骨头的六姑奶眼泪就止不住了,心里万般酸楚,洼中高最酸的酸菜缸里的酸水也没我的心里酸。她的手和脚都被细麻绳绑着,我身后的大娘说:“不绑不行,她会偷着下地砸东西。再说磕着碰着咋整?”

我大娘招呼完我就出去了,我握着六姑奶的手哭,她手上的大骨节硌得人心疼。六姑奶让我坐她身边,说他们总不给她吃东西,怕她拉。有时饿了撑着下地找东西吃,他们就绑了她手脚。还问:“我老嫂咋样儿了,今天咋没来呢?”

六姑奶说的老嫂就是我奶,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六姑奶,只有找些别的话头岔过去。看炕上层层叠叠堆着的几大包东西,我就自言自语:“这都是些啥?”

六姑奶耳朵竟一点也不聋:“这是小红结婚的衣料、被罩和桌布啥的,买得多,都没地儿放了,放我这儿来了。”我一听,知道我六姑奶一点也没老糊涂,是她的儿子媳妇看她这样子嫌丢人,不让人见她。

几个月后,六姑奶撒手去了,这充满了苦和冷的人间,再和她没一点关系。老靳家人跟我四姑说,我六姑奶是让他们活活饿死的。我四姑听了,只有不住地感叹。在乡下,只有儿子没闺女的老人,有这样的下场似乎并不稀奇。

六姑奶家的老房子早易了主了,可是院门口的那个树墩子还在。榆木硬,不好刨,所以没人惦记用它烧火。孩子们在树墩上用粉笔写字,看蚂蚁爬,偶尔也有人过来坐坐。

洼中高的榆树墩还是榆树墩,但它早已不是我六姑奶的树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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