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招牌”|竹林居夜话

只要家事连着公事、国事,定夺、处置时,母亲总爱说一句沉甸甸的话:“别砸了咱家的金字招牌!”咱家有什么“金字招牌”呢?母亲没有解释,也未必能够说清楚。但我们依稀感觉到,母亲的心中,有神圣的东西在。也许就是这些东西,铸造了她心目中的“金字招牌”。

母亲是典型的家庭妇女,一辈子操劳家务,按世人的说法,“没有工作”。“工作”这个词,一开始对她来说很陌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一天,大姐回到家里,兴冲冲地对她说:“妈,我参加工作了。”工作,啥意思?母亲没弄明白。后来,母亲知道女儿工作的地方叫“单位”,每天按时出门、按时回家,叫“上班”、“下班”,有时候晚上还要去,叫“加班”,早出晚归,那就是“工作忙”。月底,知道女儿拿回来的一沓子钱,叫“工资”。终于,母亲对工作有了她的理解:工作,就是“给公家做事”、“赚政府食”。公家、政府在母亲脑海里是神圣的,因此工作也一样神圣。只要是工作,便含糊不得。

大姐参加工作时,正逢全国“扫盲运动”,通过识字,摘掉“文盲”的帽子。老家金石镇也不例外,当即在金石小学办起了夜校,大姐被委派当了教员。许多家庭妇女大半辈子不识字也都过来了,加上拖儿带女,家务缠身,积极性不高,报名时抱观望态度。镇上喇叭天天宣传扫盲的意义,母亲听得心热,只是怀里还有一个刚会爬的女儿,怎么办?看到大姐她们挨家挨户动员,母亲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事。自己不去,会影响一大片,人家会说,“惠兰她妈妈都没有去,我们去干啥!”母亲当即决定:抱着女儿上学!

后来,母亲又接触一个新词:“国家干部”。听说大姐属国家干部,“国家”二字更为神圣。大跃进、大炼钢铁时,事关国家大事,母亲积极性很高。对于普通百姓,能够做的,就是捐献废铁。一时间,我家窗户的铁栏杆,都被母亲拆卸下来,缴给了政府。运动不断深入,继续需要废铁,废锡废铜也要,母亲巡视了一遍,发现还有一对锡制烛台,她高兴地拿起就走。有一把柑园喷药用的铜制喷水器,类似打气筒,上缴时因为是新的,可以使用,不属废品,按规定不能收。拿回家里,母亲利用门坎的石头缝,故意把喷水筒压弯,成了废品,上缴国家。

那年秋天,我应征入伍,转年春节,初一一大早,一队戴红领巾的小学生,在镇干部和老师的带领下,敲锣打鼓来到了“竹林居”。外埕顿时热闹起来,祖母和父母亲被请来坐大位,跟前摆着象征吉祥的柑桔、糖果,看热闹的邻居街坊围成一个圈,抹着红脸蛋的小学生载歌载舞,镇干部郑重地给我家敬献了大红的拥军对联。从此,这副对联便挂在了母亲的心里:“光荣之家——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

后来,父母亲移居城里,每年八一建军节,街道居委会送来了柑桔、对联和慰问金。后来弟弟也参了军,一次送两份,父母亲多次与子女、与亲友在对联前合影留念。

母亲心中的“金字招牌”,又增加了许多含金量。

“勿砸了金字招牌!”母亲常常告诫家人,也告诫自己。

她把支持子女的工作,当作对“金字招牌”最好的呵护。大姐有了孩子以后,上班带不了孩子,母亲懂得工作不能耽误,相继把外孙、外孙女接过来抚养。后来,在广州工作的大妹生了双胞胎,眼看产假到期,必须上班,好不着急。关键时刻,母亲带着行李来了。母亲膝下有七个子女,一个个参加工作、成家、养儿育女,有一阵子,内外孙子相继出世,为了不影响大人工作,母亲全力以赴,忙得不可开交。

母亲每带一个外孙,都给街坊留下良好印象,大人小孩跟着外孙称呼。多少年后,一位家政人员陪母亲在市里逛了一趟,路遇不少熟人,回来惊讶地说:“满街市都叫她外嬷!”母亲也以此为乐。她说:“夜里醒过来睡不着的时候,我便数孙子,一数,总共16个。”

母亲坚守“工作为重”的信条,还表现在对儿女的理解。儿女有了工作以后,有时候不能像往日一样天天见面,欢聚一堂。只要说因为工作,母亲便没二话。我参军离开了家乡,开始几年才有一假。儿行千里母牵挂。每当惦念我的时候,只要弟妹说:“大兄工作离不开,不能回来。”母亲便点点头,时间再长,也耐心等待。有时候探家,必须提前归队,只要说有任务,母亲也没怨言。在她眼里,“任务”比工作还重要。

大处不含糊,小处也不马虎,母亲处处维护着家庭的良好形象。日子越过越好了,劳动人民的优良品质不能变。子女送她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衣服破了自己补,一辈子放不下针线。人多时有剩饭剩菜,门口就有扔垃圾的地方,但母亲没有一扔了之,而是用干净的塑料袋装好,挂在门前的柱子上,需要的人都知道她的善举。家里准备扔掉的东西,看还有用,母亲会捡出来,亲自送到江边一家困难户,与他们成了“老相识”。附近的两处神庙,每年捐款的“芳名榜”,都有母亲的名字。

身为一家之長,作为“金字招牌”的守护人,母亲还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无论住在自己家还是子女家,只要出门,母亲都要換上干净得体的衣服、鞋子,擦脸,梳头,滿头银发“一丝不苟”。她说:“勿去舍衰(败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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