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所谓的“都市穷人”,月入3000,依然在上海住着精装望江公寓。当国产剧的滤镜越来越细腻,房子越来越豪华,布景越来越精致。2000年,《张大民》在北京电视台开播,便成了电视届一个经久不衰的传奇。这部当时没有大明星主演的家长里短日常剧,没有人想过会大火。但一个个青葱而熟悉的脸庞还是唤起了我们对旧岁月的怀念。霍思燕18岁,潘粤明当年刚刚24岁,张涵予还是小鲜肉。不是忙着“斗小三”,更不是纠结什么时候可以和名媛喝上一顿下午茶。拿个盆子接着是常事,大雨把家里给淹了,就拿着铲子一次一次地把水舀出去。张大民给媳妇云芳下奶的鱼被猫叼走了,他上房揭瓦也要把鱼从猫嘴里抢回来。中年丧夫的母亲,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家六口,只有两个房间。张大民先是想着把两张双人床垒起来放,一对夫妻住上铺,一对夫妻住下铺。两张床合并在一起,中间用一个帘子隔开,就是两个房间。但大军莎莎新婚夫妇行床时毫不忌讳,每晚把张大民和云芳吵得兴致全无。大民让大军夫妇俩晚上小点声,只见大军委屈地说:“我觉得那不算叫唤。”因为里屋要腾出来做婚房,外屋摆了两张上下铺,外加一个箱子垒的单人床,原来的电视柜放不下了,咋办?哪怕日子有这么多的苦恼,《张大民》还是用喜剧的形式,向我们娓娓道来。大民违规建房,对面屋的古三说要揭发他,大民反而这时候嘲笑他妈妈的腰围。他就是故意用贫嘴戳中古三的要害,脑袋挨了古三一个搬砖头。因为只有挨了古三的砖头,他才能拿捏住资本家古三的要害,一码换一码。全剧最动人的一幕,来自张大民的母亲,一个将四个孩子含辛茹苦拉扯大的母亲。患老年痴呆的母亲,将大民的孩子认成了小时候的大民。但他知道,父亲自他小时候去世后,他就要担起整个家,做母亲的拐杖。作为长子,上有老母亲,下有4个弟弟妹妹还有一个儿子,一家大小所有事,都由他来操心。记者过去采访《张大民》的编剧刘恒,问道:“张大民身上好像有浓浓的幽默感。”“这出戏的外在形态是喜剧,骨子里有悲剧的成分,是以幽默的叙述语调讲述一个无可奈何的、感伤的故事。”因为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从物质的眼光考量可不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那就是遮体寒衣,一个虱子一个虱子接着往上爬,爬出去,都不用掀开。张大民自己最开始是暖瓶厂工人,后来为了涨点工资去做喷漆工,哪怕有长期吸入有害气味的隐患,妻子李云芳是毛巾厂工人。最小的弟弟大国倒是考上大学,但他来不及高兴,只想一吐多年的憋屈:再后来,张大民妈妈老年痴呆了,需要每一个人轮流看守,不小心就会走丢。那么,面对这样的生活境况,身陷其中的当事人要如何面对、消解呢?张大民两口子回答过,两个答案在Sir看来是两种“方法论”,但又互相依存,影射。“有时候觉得没意思,刚觉得没意思,又觉得特别有意思了。”“没意思,也活着。别找死。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这一对夫妻,一对中年男女,几乎代表了东方民族传统文化里女人和男人最质朴的精神面貌,像我们的父亲母亲。这段在北京胡同屋顶上拍的“闲笔”是贫嘴下面的风骨,对于苦难的乐观甚至是蔑视。而贫嘴又是张大民这样背负太多的儿子、丈夫和父亲的血气:为什么我们现在一说起悬浮的国产剧,就想起《张大民》?为什么20年里,我们越来越看不到那样亲切的烟火气?最新一期的《十三邀》,学者钱理群以自己的人生阅历给出了答案,面对苦难有两种选择。然后我们在屏幕里看到的就是这些因为贫苦而贫嘴,普通人的“过去时”被美化了,被割裂了。《张大民》在今天看来,最让人吃惊的是它没有小人物的逆袭,没有用happy ending给观众相当的治愈和满足感。但她长大以后,便有了开挂人设,职场上呼风唤雨,成功男士个个拜倒在她裙下。《都挺好》苏明玉,从小母亲重男轻女,被当成家庭牺牲品。
一旦没有这两种开挂的超能力,国产剧便不知道如何让主角们去面对自己的人生了。
因为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没有编剧可以为我们的生活动动金手指。而是真正做到了尊重生活的真实,也贴合了时代变迁的脉络。1998年,该剧开机时,全年全国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5425元,月均可支持收入不足500元。(据国家统计局1998年中国人口综述数据)大军的房子被关系户插队,领导信心满满地对他说:“如果中间没有加塞儿的,也许等到二十一世纪,你就能分到自己的房子了。”世纪之交的2000,那一年,住房分配已经在全国停止,中国正式进入全面商品房时代。本根据人口和面积换算的新房面积,拆迁公司却偷偷修改合同。云芳本是坐办公室的会计,一做就是十几年,后来因为规定只有大专学历才能坐办公室,她被下放到车间。大民在保温瓶厂干了十几年,本来以为一辈子的铁饭碗,也光荣下岗了。最后一集,画饼的领导自己也下岗了,他找到在饭店看厕所的大民商量着推销积压的热水瓶,张大民挨家挨户卖,发挥三寸不烂之舌,结果收效甚微。云芳的前男友(张涵予 饰)从国外衣锦还乡,请前同事和云芳吃饭,大民虽然酸还嘴硬要面子,让媳妇去,自己喝闷酒到醉。这是很不过瘾的弱结局,与2021年很多观众的观剧习惯背道而驰。人们更期待看到的是,大女主、霸总或者平民英雄如何逆袭,走上人生巅峰。因为现实的鸿沟在扩大,阶层的壁垒在抬升,人们越来越不相信那个理想的彼岸可以出现在自己身边,只能够远远眺望那些云端上的人。而《张大民》,可能是工人阶层生活在荧幕上的最后一次高光。那个时候,人群的差距分化还不大,大家可以一起体会着差不多的生活。大民发工资那天,立即给云芳买了她想吃了很久的鸡腿。因为张大民说,看儿子吃奶、看老婆吃鸡腿、看妈妈吃冰,这才是他人生三大幸福之事。孤傲的大雨把她对爱情的美好想象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当她被骗,怀孕打胎后,把辛酸都咽下自己的肚子。用微薄的工资买了很多的圣代,一口气吃完,再一口气放下。将悲伤转化成食欲,就是普通人没有了办法最后的办法。他们都可以住在豪华的房子里,隔着大大的落地窗,俯视望京、上海明珠。一个个非人的假人,他们的所谓幸福和悲痛,都假得没有形状。
值得一再回味的一个情节。
《张大民》里云芳快要生孩子了,大民觉得这日子还得再想想办法,于是违规把院子门口的墙给砸了,扩建了一间屋子。
问题来了——
绿化部门不让把门口的树砍掉。
得,那就把树留着,把屋顶和床锯个洞。
妹夫来家里拜访,实在住不下了,三个男人挤在张大民的小屋里,妹夫一宿都不知道两腿往哪放。
这棵挪不走也砍不掉,穿堂而过的树。
不就是许许多多平凡的人,改变不了,一生都要与之周旋的难题吗?
而在这棵树底下度日的大民云芳夫妇,干脆为将要出生的孩子取名为——
张树。
屋子里的树在生长着,另一个“树”也在人间诞生。
一个本来很平凡的名字。
因这个有树的小屋,而充满了一种朴素的希望。
生活从来没有什么捷径,可以抹除痛苦,脱离烦恼。
只有相伴而生,相互较量,是围绕着它无休无止地做功。
好的剧不是无视它。
而是让你相信,我们做的总会是有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