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虚拟的庭院里遐想
在一座虚拟的庭院里遐想
虽然时序已是20世纪末叶,置身的这边地小城,也日益浮泛、喧嚣、时尚,我的意绪,却似乎依然浸沉于闲适、恬淡、从容的古典岁月中——作为一介教师,清贫寒儒,我始终向往着,能够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庭院。
不必豪华、奢阔,如大观园,或怡红院,或则如林语堂所理想的:“宅中有园,园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树,树上见天”——那太奢侈了。我所希望的,不过是在依山傍水的那庭院里,有一小片地,半亩大小即可,能种些瓜果蔬菜,植几株花树藤蔓。如陈眉公《小窗幽记》所言:“结庐松竹之间,闲云封户;徙倚青林之下,花瓣沾衣。芳草盈阶,茶烟几缕;春光满眼,黄鸟一声。此时可以诗,可以画,而正恐诗不尽言,画不尽意。”
也并非执意要做一个“自耕农”(虽然偶有此念),刻意落伍于时代、社会;我所期盼的,不过是能在庭院中,营造方隅胜景,垒些碎石,叠点假山,以释放我的隐逸之怀,完成我对故乡田园的追索。我所念想的不过是,闲暇时能在院里读读书,散散步,望望云卷云舒的天空,或看小小的孩子搬弄泥石瓦块,逗玩蚂蚁蟋蟀,遍观四时更迭,纵览天地变幻。我所梦想的也不过就是,能在鸟啼晨雾中实施朱子家训中的首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抹抹灰,帚帚地,用晨曦和雾露,沾溉我日渐渴燥的心灵,然后吐纳吸气,守住“中庭”;到东方弥白,就在氤氲的草木气息中,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梦想,是早就有了,在心里,盘根错节。
依然记得,中学时读欧阳公词“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心中便陡生无穷诗意和幻想。再读刘禹锡的《陋室铭》,感觉更是强烈。那一袭长袍,满案书香,谈笑间素弦铮鸣、鸿儒云散,再回首一帘青色、满阶苔痕的意境,真是让人羡煞慕煞。想象中,那份淡泊高远,旷放舒怀的心境,也恍若只一墙之隔,令人禁不住要从魂灵里,去肃然应和。这之后,翻读张潮《幽梦影》,沈复《浮生六记》,更觉得处处庭院,无不盈漾着金玉粪土、名利云烟的恬淡之气。而这种种,莫不与我的心境和念想,神契投合。
盼望的日益热切,是在工作后。我有了自己的家室,虽不华丽,却也温馨。能遮风避雨,也能安身立命。下班归来,有温温的热水,洗去垢在身体上的尘埃。天气暑热了,也有呼呼的电扇,拂净附在脸额间的汗意。而到夜深人静,我也能安然端坐,在一窗灯火下,品啜着漫漶的绿茶,展读可意的书卷;或者在“翡翠”、“五牛”的袅袅烟雾中,挥笔记录我在这世间的行迹与梦痕。生活待我,尚属不薄。——但是,每当望着那鸽笼般逼仄的空间,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要透过时间的幽谷,去想望我幻梦中的那座庭院,那庭院中的安静闲适。
心念中,我是将它当作了可以安顿、安妥我整个生命和灵魂的乐园。
当然我知道,在寸土如金的现代城市,即便像我现在所处的偏僻小城,这样的梦想,也实在“超现实主义”了一些。整个地球都快成为一个村落了,现代社会自然不可能让人们都拥有卓然独立的生活空间。城市里的推土机和打夯机成天轰鸣着。古旧的院落街巷,正一点点灰飞烟灭,古典的气息氛围,也便日渐失去了依托和附着——即使是在梦中。
无数黯暗的夜晚,躺在松软的席梦思床上,听着街市里夜总会卡拉OK间传来的震耳歌声,我幻想着的,却是躺在古色古香的檀木床上,在柚木家具和香草枕头的气息中,飘飘浮浮。弥漫心底的,也是那些只能在深深的庭院上空,响响歇歇的悠扬箫声、舒缓琴声和沉郁埙声。梦寐醒来,披衣窗前,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浮华之外,只有一个敏感怀旧的落魄文人,面对着冷月星空,凄然复黯然地冥想,眺望那座只能出现在幻梦中的小小庭院。
无数薄雾的黎明,站在阳台上,望着那几盆半枯半萎的花草,我总幻想着我的庭院里,已牵满绿色的藤蔓,开满灿熠的花朵。那摇曳的花影,染醉了我的心;似乎它也正萌发出硕大的叶片,吐露出幽微的花蕾。风吹绿叶动,蝶飞花丛舞。是春天了,城市的楼群间已很少见得到燕子,但在我的庭院里,双双对对的燕鸟,正自来自去地翩跹着,啁啾着;连我心里,也仿佛涨满了那快乐甜美的呢喃——这样的时刻,洇浸在丝缕的地气中,我的灵感,定会如泉水喷涌;流溢出的文字,也必定清丽、细腻、朴实、率真。
然后是夏天。现在的城市里,早已酷暑难当,无处话清凉了。我的庭院里,却是“芭蕉纷绿上窗纱”、“楼台倒影入池塘”。奇崛的石榴如火似霞,灿烂缤纷;紫葡萄和牵牛花,也早攀蔓开去,越墙上屋,投落下团团簇簇的阴翳。“绿树荫浓夏日长”、“竹摇清影罩幽窗”,天地间那丰厚饱满、浓盛葱郁的生机,会让我在长长的夏日里感怀不已。静静深深的庭院,葱葱碧碧的花草,清清幽幽的气氛——我冥想着“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的意境,似乎觉得,几茎苦瓜正悠悠悬垂眼前,如剔透玲珑的碧玉,又如刚刚凝滞的绿色冰棱,让人只看一眼,就暑热顿去,神清气爽。
霜降的日子,站在晴明的雾岚中,看看在苍凉萧索的时节,依然绕舍缘篱,开得蓬蓬勃勃的丛丛秋菊,或仰首望望“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山山岭岭,定能更深切地体味出“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幽幽”的意趣。或者是冬天,户外寒流滚滚,瑞雪飘飘,我的庭院里却炉火红红,暖意盈盈;“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起身接迎寒暄后,宾主围炉而坐,就一壶沸水,泡几盏清茗,“寒夜客来茶当酒”,或品或饮,或者就沉默在那样质朴散淡的氛围里——遥遥想来,该是何等的惬意和散淡……
只可惜,流落到了现代,这样古意、诗意的生活,只能存在古人的诗句和我梦想的庭院里,不免怅憾。不过,有时又想,能够退而求其次,在心灵深处,为自己建构一座深深的庭院,也颇堪自慰——至少,我可以在想象中,把它当成自己的领地,一块能够保持心灵的纯净、张扬自己的个性、焕发生命的激情的,最后的领地;至少,我可以在幻梦中,体会到人对超乎物质生活之上的心灵园林的追求,感受那脱离尘嚣后、陶然忘机的乐境,那置身寒屋陋室,却能舒卷天下、纵横八荒的辽阔胸怀。
而我如此深爱着那想象中的庭院,并满怀向往地反复咏叹,也许就只是因着,它能够带给我无限美丽、缱绻的遐想,能够让我永远葆有一份被从容浸浴的心境——或许只有我知道,在物质浮泛的今天,这份从容遐想的心境,已是多么地可遇而不可得。
1998年6月,苦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