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明油纸伞
十五年前,老汉写《益阳的故事》,在描述益阳四大传统产业:湘中铁锅、水竹篾凉席、松花皮蛋和益阳纸伞时,曾对益阳纸伞有过这样一段描述:“其中的益阳纸伞,清末民初曾畅销东南亚一带,已做出了相当的工艺水平,据说,东南亚一带的姑娘出嫁,必备一把益阳的纸伞才显时髦,尽管这时的洋伞已从各方面优胜于纸伞,但益阳纸伞上面那些不俗的绘画和它所反映出来的浓郁的民族风情竟使东南亚人情有独钟,硬是挡住了当时洋伞的占领,但后来因战争和外交的原因,这种流通被中断,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东南亚一带的老客商再来益阳时,开口便提益阳“老石祥兴”纸伞,这时,益阳人才找回半个世纪以前的骄傲,重新组织纸伞的生产,可这被人为中断半个世纪的畅销之路,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市场气氛了,益阳纸伞这最后的一振,便彻底宣告了它使命的结束。”
这段文字曾出现在湖南红网、天涯论坛和民主与建设出版社出版的《益阳的故事》之中,当时,“益阳的故事”点击率高达六十余万,几乎益阳许多传统文化爱好者都认为,曾使老益阳名扬东南亚、创造出一条三里桥街镇的“益阳纸伞”,就如其他许多传统产业一样,消逝在老益阳人的记忆中......
然而,2021年6月上旬,龙光桥早禾村工艺美术伞业公司的曹正新在网上看到老汉早年的那段文字后,却委托朋友专门找到老汉告知,益阳的明油纸伞复活了。现状并非老汉十五年前所结论的:“益阳纸伞”这最后的一振,便彻底宣告了它使命的结束。
听到这样的消息,老汉作为益阳传统文化的爱好者,自然是由衷的高兴,四大传统产业:湘中铁锅、水竹篾两席、松花皮蛋,明油纸伞,这个最早被现代工业的洋伞、折叠伞取代而消逝的产业,居然能起死回生,这不能不说是益阳的福音,于是,决定驱车前往一探究竟。
关于传统的益阳明油纸伞,《益阳民国县志稿》卷四·织造物曾有这样的记载:伞,三里桥宁家铺一带业伞者甚多,以十五里(新市渡、谢林港一带)寒婆仑、二十里(石笋、沧水铺一带)宝田冲各村为专门制造伞骨伞柄之处,送上作坊,糊上伞衣,除供本地外,且捆载运往汉口、江西、江苏各处,汉口有宁三泉伞业公会,市招所书之:湖南琢伞皆自益阳所出也。近年日本亦竞尚雨伞,精致者多销售东洋,且及美洲焉,岁入约二十余万元。除皮纸、颜料、人发须向他处购办外,余皆本地出产之料。
这段未断句的记载有两大看点:一是汉口伞业公会的广告上注明,湖南所产之伞,都是益阳所出。二是当时的年销量达到了二十余万的光洋。也就是说,益阳的明油纸伞曾一度垄断湖南的生产,批发到汉口、江西、江苏各处,精致者多出口销售东南亚和美洲。可说在民国二十年(1930)时期,益阳明油纸伞已具备世界产业的规模。
因此,这里还得对益阳纸伞的异军突起做一个简介,还得从清朝汉口开埠后的同治年间(1862——1873)说起,那时大量的资江上游人开始走出大山下到口岸,俗语云:“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当年的益阳马迹塘正地处大山与丘陵的接壤处,也是大山到口岸的必然通道,于是,素有竹乡之称的马迹塘人便在马迹塘古镇上做起了早期的竹纸伞的生意。
毋庸置疑,早期的益阳纸伞,制作工艺和工匠精神根本谈不上,顶多有一点农活经验积累的手面功夫而已,上述图片为现代的仿古制作,即早期的益阳纸伞为有色油纸伞,具体讲,就是柿水漆的酱色与猪血石灰水漆的红色,并且,上伞托因伞门的处理不严谨会漏水,顶尖上还特意做了一个华盖。
但就是这样的制作工艺,一旦纳入中国首次口岸开放的市场经济,马上就有供不应求的局面,为了更好的经销,马迹塘的夏家(夏楚中的伯爷爷)于光绪早年(约1878)来到益阳城内,在当时县政府的前街,城西门口开设了夏鸿泰伞铺,并依托小女夏慕贞与县宰儿子的娃娃亲,迅速做强做大,并在学门口文庙东侧建立了“夏家大院”,上书“夏府”二字。
夏府依托夏鸿泰伞铺和与官衙的特殊关系,赚了个盆满钵满,女儿也一天天长大,夏府原本上益阳的书香门第,其女夏慕贞也是书书香门第熏陶的大家闺秀,但王县宰的儿子王二少爷却在益阳水运文化迅速发展、商业气氛浓厚的环境里,竟然不思进取修炼,放任自流,狂嫖滥赌,还惹上了鸦片,夏慕贞小姐知道这种情景后,只好暗自悲伤,自叹命苦。
但到了1899年,也就是戊戌变法失败后的一年,夏慕贞小姐已长成19岁,而王县宰也感到政局不稳,于是,便催促夏家儿女早日完婚。按理说,当时益阳的这类名门望户,是特引人注目的一场婚礼,为了办好这场婚礼,倡扬益阳的伞业文化,夏家更是更是请了专业的裁缝在家为女儿夏慕贞赶制嫁妆,然而,夏王两家都没想到,夏慕贞小姐与小裁缝汤美秋在做嫁衣的接触中,想到王二少爷的纨绔,再看到汤美秋小裁缝的聪明与知识,两人谈的十分投缘,于是,在当年的冬天,两人竟然乘下汉口的洋船私奔。
夏慕贞小姐与小裁缝汤美秋在19世纪末的私奔,当年曾在益阳县城轰动一时,后来的结局也可说是功德圆满、硕果累累,但这是另一个故事,这里不详述。
益阳的伞业大亨夏老爷“引狼入室”,与官府联系的小女夏慕贞竟然私奔,不但脱不了王县宰的符,而自己书香门第、礼仪之家的清誉也颜面扫地,一怒之下自砸了“夏府”的门楣,气得吐血倒地,至于如何了王县宰的难,人跑了是事实,大不了赔钱赔礼,但在城内是住不下去了,没脸面与王家相遇,搬回马迹塘?眼下方兴未艾的伞业生意是停不下来的,一大帮作坊伙计吃饭和原材料、产品的订单,都迫使只能继续,于是,夏老爷只好搬到离城八九里之外的将军庙去居住,而在益阳明显一时的“夏家大屋”也在1900年不再有名。为了显示不是怕与王家人见面而躲避,在将军庙另开了一个“夏鸿发伞铺”,实际上是与城内的“夏鸿泰纸伞店”是一家,从表面上看,夏家伞业不但没有因女私奔的“丑闻”受到打击萎靡,反而是扩大规模发展了。
但这种发展,毕竟是夏老爷已失“鸿图大志”的表象,纸伞业市场虽还如日中天,但益阳纸伞业的发展创新却停顿了下来,这后十多年里,还是那两种色伞为主,虽也增加了一些有文化内涵的伞袋,也增加了一些纸伞用途的传说,如猪血红伞为新娘出嫁避邪、转动红伞可斩断长毛鬼(抬丧草绳变的鬼)、女人生产时可吓走生产鬼等,但纸伞本身却没有实质性的突破。
(过去益阳人出门,“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就像今天的身份证和手机一样)
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在民主、科学的口号下,出现了民主与法治不协调的矛盾,色纸伞竟然被当时的政治环境演绎成一句歇后语:“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在益阳虽说的是“癞子打伞无法无天”,这伞虽是泛指自鲁班妻子发明以来的所有伞,但多少使益阳还在旺盛产销的纸伞蒙上了一层“不白之冤”。但也就是这层“不白之冤”,使益阳一些新的伞业继承者受到了启发。传统的色纸伞,确实中了“无法无天”的圈套,但如果改进一番,那不就可以从这个圈套中跳出来?于是,这其中新崛起的伞业制造者,也就是沧水铺的伞柄制造大户蔡润清,发明了益阳“明油纸伞”,这个明油纸伞,是针对色伞“无法无天”改进的,那时的益阳,还处在民国“剪辫子”的高峰时期,这些从无用途的人发,便被益阳新一代伞业者有机地开发利用起来,“发”,谐音“法”,把这些人发编织在伞托上,既不挂绕伞骨也经得水酣,明油亮伞可见天,取意:敬天法地。
(伞托伞骨现用尼龙线编缠的地方,过去是用人发编织的)
这种有文化内涵创意的益阳明油纸伞一经推出,便成为国内市场的抢手货,但益阳伞业制造者更进一步地革新创意,在明油纸伞上创作花鸟诗词,使之打开便是一副中国画作品,再加上那时所用的头发多为男人剪掉的青丝发辫,有一种成熟的阳刚之气,撑开伞,有男人撑着一片天的寓意,于是,成为女子,尤其是未出嫁的姑娘所钟爱的装扮携带品,东南亚一带、尤其是日本女子出嫁时,益阳的明油花纸伞成了姑娘必备的嫁妆。
上述便是七十多年前益阳明油纸伞辉煌的历史:“湖南琢伞皆自益阳所出也”,“近年日本亦竞尚雨伞,精致者多销售东洋,且及美洲焉,岁入约二十余万元”。
这段曾经的益阳纸伞辉煌,在改革开放后经东南亚的老客户来益阳,使益阳制伞人再度燃起益阳纸伞梦,但时过境迁,东南亚早已不是过去的市场,四小龙的崛起,早已由油布伞、洋布伞、弯把伞,折叠并演化为三折叠伞,出门旅行也早有公交车、火车、出租车等,这些都是可以避开雨伞的,因此,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东南亚的这批伞商对这次益阳纸伞的重振,虽付出了努力,但可说是给益阳纸伞业画上了句号。
但益阳制伞人的梦却一直不曾破灭,那曾给益阳人撑起一片天空,有着高度制作工艺和绘画艺术的明油纸伞,它不应该是这个追求美好社会的淘汰品,益阳明油纸伞,撑开,挡雨遮阳的功能依然是今天人们不可缺少的,就是平着撑开,也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工艺品,人们无论是美术、美学的角度来看,它都是一件较完美的艺术品,更是今天在大工业生产时代难得见到的纯手工艺品,因此,益阳纸伞还应该有再生的市场。
这也是益阳制伞人百年来不曾懈怠的伞业梦,2004年,益阳赫山早禾村制伞人的后裔曹正新,在经过上次九十年代初的倒闭失败后,认为在人们生活日益提高,现代旅游业和手机拍照如此兴旺的时代里,益阳明油纸伞的美,完全可以被社会接受和融入人们生活,但这次起步,他总结了益阳伞业的起落经验和教训,认为必须提高一个层次才能起步,于是,他联合了另一名益阳传统产业“竹艺烙画”的大师卜学文,两人的益阳伞业梦一拍即合,当年年底,共同组创了“早禾村益阳明油纸伞有限公司”。
纸伞的工序,全部都是手工,伞业行语云:“工序七十二道半,搬进搬出还不算”。这70多道工序,各个工序既相互联系,又是独立操作。明油纸伞的整个制作工序实际就是篾匠工艺、绘制工艺、裱纸工艺、油漆工艺等各项手工技艺的集大成。这些工艺的起步,他们全部都是高标准的要求,严格把关。
质量技术把关,仅是工匠精神的贯穿,不是益阳纸伞的创新,而卜学文将传统的竹艺烫画移植到益阳纸伞中,这却是益阳两大传统工艺的融合,这种传统的融合有没有生命力?只有市场才能给出答案,2011年,卜学文拿着4把益阳烙画纸伞出现在“中国竹业品牌联盟” 时,当场就得到一片赞叹,他自己正不知定什么价格时,这些竹艺工艺美术大师们自己定价4800元一把,四把全部收揽。2018年,这些烙画纸伞出现在眉山“竹产业交易博览会”时,益阳早禾村的烙画工艺美术伞又被抢购一空,市场给出了满分的答案。
眼下,益阳纸伞已完全再生复活,除了立起来的烙画工艺伞品牌外,市场的多条销路都已展现在他们面前,旅游景点的装点和道具,大型庆祝演艺活动的道具,传统的复古电影拍摄、现代女性外出遮阳和手机拍照,人生值得纪念的日子去定制或亲自绘制、书名做纪念伞等,总之,展现在眼前的路子很宽。
益阳的传统产业,多数都已被发展的时代淘汰,唯有这传统的纸伞,在今天人们日益追求美好的和平年代里,以它独特的手工工匠精神和艺术魅力,在益阳的早禾村绽开,愿它像一朵常开的金钱菊,永不衰败。
邓亚龙 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