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记忆”征文 | 逛街 | 作者：崔丙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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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下午三点多，崔爷睡醒了。昨夜里在南街鼓楼说书场听《岳飞传》，后半夜才回来，一觉睡到现在。哥哥在马车店帮助掌柜伺候骡马，店伙计都忙活去了，大通铺里就睡着崔爷一个人。崔爷起身擦把脸，从马车店钻出来，沿着排水河往北走，计划好了去逛街，具体说，去宣化街吃肉。

马车店紧挨着西关小火车站。

每天早上四点，小火车满载一车煤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声长鸣，驶向华北平原。咔嚓咔嚓车轮转动的声音，唤醒了沉睡县城，叫起了赶早的农民，和着伊斯兰教堂的钟声，凑成一曲劳动的和声，豪放悠远，至今仍回荡在人们久远的记忆之中。

从沁阳、孟州和济源东乡来克井煤矿拉煤的马车在黎明出发，到煤矿排队装煤，下午来到济源城，都四五点钟了。这时候人困马乏，需要在马车店歇脚，补充养料，给马蹄子钉掌，生火做饭，因此马车店里叮叮当当嘈嘈杂杂正忙碌着。

排水河对岸是县物资局木材堆场。那些从东北和南方伐倒的树木，装上火车运到焦作，再用平板车倒运到济源，结束了千万年以来济源人用不上外地木料的历史。这远古人们的生活情景一下子拉到崔爷面前，好像被一个偌大的人类生态场笼罩了，崔爷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心里有几分不安，又感到自己此刻想的太野了：这木料的横头比自己的身材还高，拉车人是怎么装上车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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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思间崔爷到了西关口，一长溜黑黢黢的木板房把田野和街道隔开，往东是宣化街，木板房屁股后是菜地。这一排记载着历史演变的木板房把农村和城镇隔开，城市和农村的界别原来就这么简单，宣化街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济源人心中真正意义上的宣化街是固化在南街口到西关口这一段，日后街道再怎么延伸，城市再怎么拓展，都改变不了济源人对宣化街的认知，因此，宣化街是济源人的共同印记，是济源人的文化胎记，是济源人灵性的显圣之地，更是济源人的共情之地。济源人成长的历练，政商情商的提高，情感的蕴藉，都离不开宣化街的感化和熏染。

这季节是八月末，菜地里的白菜都包头了，一棵棵白菜像躲在掩体里的士兵一样匍匐在地上，似乎在回望青春的美丽。大白萝卜才不管裸体的害羞，傻愣愣露出地面有尺把高，好像相互较劲斗气。这慢慢步入深秋的节气，是外乡人思念故乡绵绵思绪的温床，崔爷心里也隐隐约约滋生了回乡的念头。

木板房拐角入口处是一家肉丸铺，牛肉汤的香味崔爷老远就闻到了。

吃不吃呢？站在铺门口，崔爷犹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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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爷屁兜里装着一张五元大钞，是拉平板车挣来的，今天专门来宣化街吃肉。崔爷决心今儿个一定沉住气吃，不能太快太随意就把自己喂饱，把幸福稀释掉。来之前崔爷给自己规定了：不吃地里长出来的，不吃便宜没味的，不吃一种动物的。崔爷不是调侃自己，他肚子里太缺乏肉类的营养，大腿根和小腿肚瘦的都挂不住肉了。牛肉丸是用红薯粉和牛肉掺和着做成的，算不算地里长出来的呢？犹豫间崔爷还是踏进了肉丸铺，牛肉丸的香味调动起他的味蕾猛烈地撞击着肠胃，肠胃一阵痉挛，崔爷迈不开步了。

崔爷在马扎上坐了许久，掌柜耷拉着眼皮用铁勺搅动着锅里的肉丸都不看自己一眼，这让崔爷心里有几分不悦。环顾四周，有两个中年人围桌在喝肉丸汤，桌上放的一摞烧饼所剩无几，一看就知道这爷们是来蹭汤喝了。附近来吃牛肉丸的，都是提拉着一只大茶缸，一毛钱打五只，用汤泡馍吃，能连加五六铁勺汤。食客们直到吃得满头冒汗，拍拍肚子饱了，才最后把茶缸里的牛肉丸吃进肚里，打着嗝儿回家。

崔爷心里不免有几分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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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里，崔爷从学校来济源城拉平板车，八毛钱的车费都凑不够，翻山越岭走到济源城，但这是过去了，今天崔爷兜里有钱了。别小看这五块钱，崔爷说的是公元一九六四年，那时候五元钱到肉店能砍一条猪腿，到农户能收二百颗鸡蛋，能养大一个娃，运气到了说不定能领回一个媳妇。

崔爷计划近几天坐班车上王屋山。九月初是开学季，但是学校不开课，崔爷和几个同学约好了去鳌背山拾橡籽壳卖钱，得暂时和宣化街做个了断。这一次来县城拉车，让崔爷狠了心适时还要再回来，再累，有大白馍有肉吃就够赚。崔爷昨日晚上把平板车还给济源县国营搬运队，感到浑身轻松。从西街搬运队回西关马车店的路上，崔爷一边看外公路三三两两过往的马车，马蹄踏在路上声音的节奏感特强，崔爷已经了无心思。想起孤身来到城里拉平板车，没有一个人和自己说一句心里话，心里有几分憋屈。人要有饱饭吃，杂种才来拉平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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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掌柜动静，崔爷“啪”地一声把五元大钞拍在桌上，叫道：掌柜的，来两毛！

掌柜颠着脚把热腾腾的一碗牛肉丸捧到崔爷面前，笑嘻嘻地说道：“后生请慢用，请慢用。”

后生和先生都是表示尊重，崔爷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数了数，掌柜给自己多打了一个肉丸。这让崔爷觉得偶尔把西山人的二蛋脾气耍一下，城里人还是怕几分。掌柜找了一把零钱，崔爷屁兜装得鼓囊囊的，觉得自己的财富又膨胀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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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挨着肉丸铺的是一家中药店，崔爷不吃药。

正要往前走，猛然想起十六班杜同学去年在森林里捡了一个鹿茸蛋，大喜过望，拿到这家中药店换钱，店掌柜用剪刀小心翼翼把兽皮剪开，里面竟包了一个小炸弹，店里人都吓坏了。原来是猎人做的炸弹去崩獾的，不料被杜同学捡回来了。店掌柜以为杜同学是恐怖分子来搞破坏，要告县公安，把杜同学吓坏了，急忙给店掌柜下跪，磕头如捣蒜，掌柜才饶了他。苦命人不想吃球，跑到天外头，吃到嘴里还是球，想花钱还得靠力气挣，想到杜同学太搞笑，崔爷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中药店，掌柜慈眉善眼，沉稳淡定，有医家的风范，是个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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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肉丸铺走出来时崔爷心情并不好，明明自己是有钱人，掌柜为什么还是看不起自己？客观上崔爷刚才在路上不长眼右脚扎进了泥坑里，塑料凉鞋和脚掌上都沾满泥巴影响了自己的形象。但是崔爷觉得此刻把形象二字用在自己身上太过阔绰，也太讽刺，富人是富在气质、神色、娇贵、派头、服饰上，是综合因素构成的，光有钱还不行。自己既无形又无象，就是长着猪眼的人都不会高看自己。想到这里崔爷心里不免泄气，来时的豪气顿时消歇了不少。

崔爷干活时撩起背心下摆搽汗，手脏了在两腰蹭蹭，做苦力的都这样。穿的裤子是进口的日本尿素包装袋做的，管尿素的工作人员在把尿素调拨给农民时把尼龙袋子提前扒掉做衣服穿了，严格说起来是特权，坑农民的利益。日本人在尼龙袋上印的字用肥皂水洗数十遍黑色字体还是非常清晰。崔爷穿的尼龙裤，裆前印着“日本”，屁股后头印着“尿素”，左腿印着“株式会社”，右腿印着“公斤25”。这还是哥哥托熟人弄来的，裤做短了哥哥不能穿，就送给了他。好多干部都是穿这种裤，是身份的象征，在济源城曾经风靡一时。

说实话，乡下人图方便都不穿内裤，因此成年人夜里睡觉都把长裤当内裤穿，也因此，崔爷这尼龙裤白天黑夜没离过身，可以说崔爷穿的裤子里外都说不上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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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店北邻是一家卤鸡铺，崔爷径直走进去，怕掌柜又看扁自己，就把钱捏在手里，故意让掌柜瞧见。掌柜胡须稀疏且长，有点像猫咪嘴头的胡须。掌柜头戴一顶橘红色抓绒毛，帽樱向上翘着，很像马戏团的反串角色，红缨帽和黄橙橙的卤鸡，把掌柜的一副小圆脸映得通红，这家掌柜见钱多了，不在乎崔爷手里的钱，指着盘子里的鸡头说：“娃子，四只鸡头一毛钱，给你吧，鸡骨头也能嚼着吃。”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崔爷本来是想吃鸡腿，但是能明显看出来掌柜是在让自己，再不要就不知趣了。掌柜用旧报纸把鸡头包好塞给崔爷，崔爷把钱放到柜台上，走出店门，心想一毛钱买四只鸡头，今天到底还是沾光了。俗话说吃啥补啥，吃鸡心补心，吃鸡肝补肝，吃鸡头补脑，吃四只鸡头让自己智商提高，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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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爷一边仰脸啃鸡头一边往东走。这一段街的两边住着北街和西街的群众，没有什么门店，只有大槐树下有一家裁缝店，门头很讲究。远处看，以为店里竖着一尊佛，觉得好奇，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大胖子，穿一身白西装，肥头大耳，肚皮隆起如小山包一样，远看真像一尊菩萨。店掌柜点头哈腰，一口一声大司长，看来这家伙有点来头。崔爷半天才听明白，这大司长送一身呢子料来店里加工衣服，裁缝凭常识把裤长做成了裤宽，大司长裤腿提不上，腰围还差一尺多合不拢。店掌柜满口答应再给大司长做一套。

崔爷对裁缝店不感兴趣。来这里做衣服的都是有脸有面之人，图的是合体漂亮，干活人图的是耐穿结实，本就不是一路神。崔爷于是继续一边啃鸡头一边往东走，一边心想，这城里人的生活也是不一样，像大司长过得是体面生活，不再去为喂命而比拼；能代表城市文明和时尚的还是如大司长这一类人，将来有一天能过上大司长那样的生活就知足了。

街北有家新华书店，崔爷决定进去逛一会儿，反正时间还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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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门口的书架上放满了文学书，看书的人和崔爷一样都还是学生。崔爷学问虽然不深，对看小说还是有一番研究。崔爷认为让读者喜欢看、又看得进的书才是好书，这书架上放的长篇小说都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出版的，崔爷差不多都翻过，像《红日》，崔爷认为语言风格太严谨，看了几页就放过了。像《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故事写得松松散散，学生们耐不住性子，也不喜欢看。像《青春之歌》，西洋学生称主人翁林道静叫小蜜斯，只能说是纯粹美丽的小女生，自己爱恋的人去赴沙场决定一死时，自己留下来在学校喊口号，为什么不和恋人一起上战场呢？崔爷离懂得爱恋的滋味还差几岁，他是从道义上理解林道静做得不对，人不能没有是非观。因此，崔爷虽然有点生气，出于对主人翁的尊重，还是把《青春之歌》看完了。像《林海雪原》，崔爷粗看了一遍又细看了一遍。土匪头子座山雕，也叫崔爷，真是大草包，要换成崔爷我，杨子荣根本进不了威虎山，故事编得太牵强。少剑波和小白鸽谈爱恋，难道白忙活了一场？什么果子都没有结出来，让人失望。倒是抗日打仗的小说，是学生娃子的最爱，像《地道战》《铁道游击队》《逐鹿中原》等，娃们读得如醉如痴，饭都顾不上吃。崔爷这一代人的爱国基因在这些长篇小说中汲取了不少营养。但是同学们私下讨论最多的还是《苦菜花》，懵懂之中，男女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

崔爷没发现有可读的或者是新版的书。便决意离开。刚才啃鸡骨头用力过猛，二门关有点疼，走出书店门，坐在台阶上小憩了一会儿，把头埋在裤裆里，什么也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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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朦胧胧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崔爷抬起头，见法院的工作人员在对面国营照相馆门前贴布告，周围有不少人围着一边看一边议论。又枪毙罪犯了？崔爷心里一惊，急忙凑过去看热闹。这是新乡地区人民法院张贴的布告，专门贴在人多的地方，警示教育群众。布告上一共判了七个犯人，在名字后面打上一个大大的红色对号的，都是死罪，绑缚刑场，立即执行枪毙。崔爷心里一阵紧张，好像枪子射进了自己的胸膛。被判的犯人中还有两个下冶乡的，和崔爷是同乡，这让崔爷更加紧张：奸夫趁姓陈的木匠去外村干活，和陈木匠的老婆勾搭上了，两人计谋好，赶在陈木匠回家的那天晚上，奸夫预先埋伏在床底下，待陈木匠睡熟了把他杀死。不料想陈木匠人高马大，一脚把女人踢翻在地上爬不起来，又夺过奸夫手里的木匠斧，一斧头下去把奸夫的脑袋劈开两瓣，当场一命呜呼。陈木匠犯过失杀人罪被判八年，女人犯同伙罪判四年。崔爷心里一阵惊叹：奸夫也真是的，有精神劲用不完还不如去撂撂篮球，有钱了花不完还不如去买猪头肉吃。理想反了，事做错了，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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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把崔爷生出来，长到十五六岁，他还从未照过镜子，更没有照过相，不知道自己长的是啥球样，便决定就近在照相馆照张相。

照相师傅也在门口看热闹，转身问崔爷：“干啥？”崔爷说：“照相。”照相师傅说：“去换个衣服。”崔爷说：“没衣服换。”照相师傅说：“去把脸洗洗。”崔爷说：“没地方洗。”照相师傅说：“照出来的效果可能不大好。”崔爷说：“照出来是啥样就啥样。”

照完相，崔爷问照片什么时候能取？照相师傅说得等四天，崔爷说，等不及了，能不能提前取?照相师傅说：“能，加急一天一毛。”崔爷说：“行。”

走出照相馆，崔爷口干舌渴，问照相师傅哪儿有水喝，照相师傅告诉崔爷国营理发店，指了指，就在街对过。

照相师傅说话不温不火，性格敦厚实在，人品也不错。崔爷一边往国营理发店走一边想着照相师傅，年纪轻轻头发就秃顶了，急什么呢？

推开理发店的门，一个年轻的女理发员以为崔爷是来理发的，热情地招呼崔爷去坐六号位。崔爷真是盛情难却，半推半就坐在了六号位。理发员用手指头抓了抓崔爷的头发说：吆，头发生虱子了。崔爷脸红了，急忙说：干脆剃光头吧。

剃完头，崔爷照了一把镜子，好像自己的五官长的都不是正经位置，原来自己长得是这龟孙样，这倒是让崔爷彻底放下了虚荣心。女理发员刚才贴身给自己剃头时还闻见了女理发员的体味，崔爷觉得自己犯了罪，哎，男人需要的是力气而不是模样，崔爷为自己宽心。崔爷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天文学家说，一块糖大的脉冲星质量有数亿吨，该是怎样的一个硬度和密度呢？人类个体是多么渺小，包括大司长，谁有力量来扭转这世道乾坤呢？对着女理发员的面，崔爷感叹了良久。哎，有这么大一个姐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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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化街最热闹之处就是小十字和大十字之间，济源城所有的楼堂馆所门面铺店都集中在这一起，并且是独此一家，还多是国营。小十字北街集中了济源人的吃，大十字南街集中了济源人的用。北街人性格内敛，喜欢坐地经商。南街人性格张扬，喜欢长线经营，这主要不是政府的规划而是地域人情和市场内生力量的生成。挨着大十字路南的百货楼，是济源唯一的两层大楼。严格说起来，大小十字之间的地域承载了济源市场的繁华和商业的文明，商业密度最大，丰度最高，最为核心地位。西山人以逛过宣化街为荣，年轻人有的带着干粮来逛济源城，都是逛宣化街这一坨，崔爷知道自己这一个多月的见闻回到家能吹好久。

崔爷在大小十字之间盘旋了一会，脚腿有点酸，心想肉还没吃过瘾，就往北街走。路口有卖卤猪肉，崔爷要了五两，掌柜用黄裱纸包好，用纸绳扎牢，一边递给崔爷又一边仰起头吆喝：“刚出锅的卤猪肉，想吃的赶紧......”我敢打赌：在这里闲溜达的都想吃，只是囊中羞涩，崔爷心里有几分得意。

北街路东有个小凉亭，崔爷走过去坐在凉亭里吃卤猪肉，一个老者坐在凉亭下讲故事。见崔爷到来坐下，老者说:“年轻人，你知道不翻鏊子是谁发明的？”崔爷说不知道。老者说：“你靠近点，我从头给你说。”崔爷明白老者让自己靠近是什么意思，就抓了两块卤猪肉塞进老者嘴里，老者在嘴里嚼好久舍不得咽下。

“从前，有个聪明贤惠的女人正在织布，膝下的孩子哼唧着要吃干饼，床上躺着的公公呻吟着要吃软馍。女人急中生智，在煎饼鏊子上倒扣了一只铁勺，把搅好的面汁浇上，盖上鏊子，不一会儿不翻熟了，孩子吃上面干薄的，公公吃下边软和的，一举两得，从此，不翻鏊子发明出来了，济源人，家家户户都有不翻鏊子。”

老者讲完了，崔爷的卤猪肉也吃完了。这故事崔爷不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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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街回民的摊位前卖的东西也很诱人，有五花牛肉、羊脸肉、子板牛肉，地上还支着一口锅，羊杂碎在锅里翻腾着，让人流口水。崔爷肉吃得差不多了，肚里有点不舒服，就要了一碗羊杂碎，坐地上喝起来。隔边有几个阳城人在用铁锅换粮食，玉米面、干红薯片、小米什么都可以换，崔爷知道阳城锅是好锅，济源人都喜欢用。不远处庙街村有几个人在卖济渎大白蒜，几个孟州人围着在讨价还价。满清时皇帝爱吃济渎大白蒜，六月蒜熟的时候地方官来庙街村挑肥大的，打包用快马送到京城去。崔爷知道济渎大白蒜皮薄肉嫩是好蒜，给皇上上贡这典故崔爷也听说过。

崔爷喝完羊杂碎，站起来走到油馍摊。崔爷说好了今天不吃地里长出来的，是想给哥哥捎几个油馍吃。这油馍摊是小两口开的，男的负责揉面，看锅煮油馍，女的负责在摊位前收钱，照顾客人。这时候女人乜斜了男人一眼低声说：“夹吧，夹吧。”男人说：“慌啥，还不熟。”女人说：“露出来了，露出来了。”男人说：“油浅了，再加一瓢油。”女人跑过去拧了一下男人的耳朵说：“下面。”男人低头一看是裤裆开缝露光了，红着脸厉害女人说：“猪眼，咋不早点告诉我？”女人来不及分辩，找来一个长围腰，兜住男人的裤裆，在腰上扎住，小两口又继续忙碌起来了。这过程崔爷看得目瞪口呆，没敢插一句话，崔爷提着油馍走时心里想，大人都得穿内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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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爷把百货楼作为今天的最后一站，想买一包糖块给同学们捎回去。百货楼烟酒食品部柜台外站满了人，大部分是女人，打一瓶醋也要搞半天价。崔爷一时挤不到跟前，站在远处看，一瓶鹿邑大曲标价两毛五，一瓶宝丰二曲标价两毛，明显处摆的几瓶五星茅台标价三块二。崔爷心想这瓶里装的是神仙尿？真贵。

好不容易露开个缝，崔爷挤进去，要了五毛水果糖，便挤出人群，朝南街的方向走，刚走到路口，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被两个男人堵住了，一看制服就知道坐车的人是县法院的，官大的法官问原告：“啥事？”原告气呼呼抓着身边的人说：“他偷我家大粪。”官大的法官又问被告：“偷几担？”被告低着头说：“就偷一担。”官大的法官安慰原告说：“事不大，我急着去省里开会，开会回来后我让他去你家屙一个月屎中不中？”围观的群众都哄堂大笑，一齐替原告回答：“中。”又拉又劝把原告拉到路边了。

案件还有这种判法？崔爷颇有几分不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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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灯亮了。崔爷拖着两条酸困的腿，摇摇晃晃走到南街广场。沁阳县老怀邦剧团在舞台上演《空城计》，台下的观众稀稀拉拉几十个人。崔爷最不喜欢看的戏就是沁阳老怀邦，与其说是唱戏还不如说是喊嗓子。长得好看的唱得好听的，都被省里的京剧团、豫剧团挑走了，吃瓜群众看戏并不在乎演员的唱腔，主要还是看演员，没有好花旦做台柱子，戏就没人看。崔爷坐在远处避声的地方闭目养神。

忽然台上打起来了，台下的人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事，都跑到台上看，不大一回儿就嘻嘻哈哈三五成群走下来，坐在广场的地上一边说笑一边抽烟。后来的见先来的说笑得热烈，就问台上发生了什么事，先来的说：“演诸葛亮的对着演兵头的耳朵面授机宜，低声说：我靠你妹妹。演兵头的下句台词是‘妙计，妙计︐，到幕后俩人就扭打起来了。”

池浅王八多。崔爷一边走一边骂。

这一天崔爷过得有点累也有点乱，不知道是自己的耳朵眼睛过瘾了还是嘴巴肠胃过瘾了。

人间啊，生活的场景不适，逛街花钱买肉吃，也是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