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记‖文/凌尚武
东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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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尚武
一零七三年,川蜀眉州,蜀犬吠日,雾气茫茫。日子仍似好几百年前的模样,街市熙熙攘攘。自李太白云蜀道难后,诗意就从未如这不散的雾气般浓烈聚拢过。磨滑的街石不会知道,此后会被谁匆匆踩踏;路旁的酒水也在期待,还有谁能品出其甘甜非凡;甚至那一块青砖也猜不到,今后会有谁的手沿着墙根触走。直到一声婴儿啼哭,人们抬头。浓厚的雾气从中间破裂,有道曙光如柱泻下,像是在预言着什么。
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书香世家。泛黄的卷帙中也发现了意趣,线装的史册里也透露出诗情,从此一支毛笔注定写下传奇。那孩童一脸天真,人们逗笑其聪敏,当真世上不能未卜先知,他在别人眼里,只是多了一股灵气。即使有人猜料他与众不同,却像在害怕什么般的迟疑不语。多年后,他离开巴蜀,人们终于叹息,一位文化巨匠曾与之点头笑谈,一位词坛领袖竟与之把酒言欢,任谁都懊悔,当初没有慧眼识珠,当初没有拍案赞叹。那街石上,他曾嬉笑蹦跳;那酒水,他也曾贪玩咂饮;那青砖上,竟还留着他兴起涂鸦。只是他已离开,离开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巴蜀只是他出生的地方,从后来知道,他在历史和文化上的所有成就,都没能和它沾半点血亲。那里的云气氤氲了他身上的淡然阔达,那里的涧水滋养了他身上的不屈向前,那里的风土人情成了他今后回忆感伤的触发点。但是他写诗,他作词,他著散文,皆不在这里。故乡就是这样,它给予我们的仅仅是一个支点,一个可以在月下翘首思念的支点,我们背负着它,只要心中有它,便去四散天涯。
他北上京试,一举及第,从此开始了他注定留名史册的人生。他从那个风土淳朴的云气之地而来,哪里受得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因与当朝势力政见相左,他外放十年。满心欢喜临头泼下冷水,这京城都还没逛够,就匆匆不情愿的收拾起行囊。十年外调,这还不算什么。十年后,当他以为一切终将平息,“乌台诗案”又一次无情的将其推入更深的谷底。从此,他在官场,仿佛注定了碌碌无为。政治,他失意。又一次的外调,又一次的长途跋涉,又一次的身心俱疲。当外放圣旨又一次跪着听完,他嘴角牵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摇摇头,叹口气,接过圣旨,叩谢隆恩。
这次他去往黄州。
破窗结着蛛网,风雨偏逢屋漏。他第一天来到这里,竟然连个像样的栖身之地都没来得及准备。唉,他一身叹息,倦眼半睁,对着给他指路的老农一个有气无力的拱手。随后背着行李,硬生生往庙里面进。那夜,他肯定孤枕难免,想着一路的颠沛流离,想着一家老小担惊受怕的神情,想着明明自己一身才学却无力施展,他哪里睡得着,闭紧双眼,心神不宁。滴滴答答的雨声,本应勾起满腹的才情,此刻却无力有那闲情雅致。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看着破窗外的青黑色的夜,竟然期待起了黎明。雨声模糊,夜色朦胧,不知过了多久,他因背后的疼痛而醒,才发现自己还是睡着了。他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环视四周,他呼吸沉重,眉头微皱。随后起身,抖擞挥袖,便想着光明的门外走去。
抬手遮住太阳,他仰头看了看天空,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看到原来这地方并不是自己当初想的那样,他以为这黄州偏僻荒凉,穷山短水,可他看到青山,看到绿水,看到袅袅炊烟,看到牧童横吹细笛,看到满目翡翠。政治上的失意打压瞬间无足轻重,对亲人的思念担忧也暂抛脑后,甚至后背肩膀的疼痛也轻松了很多,他觉得自己有点因祸得福,微风熏眼,他又一次满腹诗情,意气风发,他甚至嘴角都微笑了起来。谁也不曾想到这么一个偏僻无名的地方,从此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更不曾料到,自己将在这里实现人生最重要的回归与觉醒
犹记得余秋雨先生在其《山居笔记》中写到:他很疲倦,他很狼狈,出汴梁、过河南、渡淮河、进湖北、抵黄州,萧条的黄州没有给他预备任何住所,他只得在一所寺庙中住下。他擦一把脸,喘一口气,四周一片静寂,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完成了一次永载史册的文化突围。黄州,注定要与这位伤痕累累的突围者进行一场继往开来的壮丽对话。文化突围,神来之笔。苏轼此时化名东坡居士,他弃离了那个让他伤透了心的官场,一心返璞归真,重新拿起了笔,去游山看水,去砍樵下棋,去和一块石头对话,去弄一叶扁舟戏游,去拒绝了苏轼,去当了那个苏东坡。他看到黄州如此之美,用自己细腻的笔触写着一个诗人对她的深厚情感。这种情感里有惊奇,惊奇于之前误解的黄州给了他一个不可误解的证明,这种情感里有阔达,阔达于淡泊名利后的返璞归真,这种情感里有诗意,诗意于一草一木都成了可以倾诉心事的知己。其实他还是他,他以前也是满腹才情,只是现在的他更像是那个刚刚从云气环绕的危乎高哉的蜀道来的自己,故乡给予他的他还没有忘记。他开始真正的作诗,或感伤失落,或琐碎寻常,或志气凌云,可这都是他自己,一个真正回归了自我的那个自己。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也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谁见夜深无人处的那次低首独酌,亲友不在,知己不在,连一个陌生人都找不到,有的只一轮明月与他对怜。他孤高,他寂寞,他苦闷,他孤独,可他不愿别人看见,哪怕自己脸上的一个失落的表情。那一只孤鸿你可否替我向远方的亲友寄以素书,告诉他们我如丝不断的忧愁和绵绵浓厚的思念。可你为何徘徊于枝头,久久不肯离去。寒枝难栖,孤枕难眠。你我成了天涯知己,却是和你。此刻的苏轼,又何尝不是那孤鸿,什么不肯离去,只是不能而已。一曲新词,不为留名百世,随口吟出,却成千古佳句。这便是黄州的魅力,这便是他苏东坡的魅力。不知道是谁成就了谁,或许是注定的默契。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却忘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东坡坦胸醉酒东坡,三更时分,月色朦胧。忽一起凉风,提醒也应归去,起身竟忘提酒瓶。摇摇晃晃,敲门不应,家童已熟眠,倚杖听见江声轰鸣。看透了,官场浮沉,顿悟了,人生真谛。哪日,谁都不告诉,自己撑扁舟,去随波逐流,放浪形骸。红日与江海不舍,一点人生融入岁月。这才是苏东坡的豪情与放达。那才是最诗意的存在。黄州的山山水水,哪里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踩踏倒的草丛遗落了满是才情的酒瓶,挥砍过的樵木印刻下真实平凡的生活,赶路过的山谷回荡着多情自在的歌音。他笑,醉,歌,像个孩子一样执意躺在东坡。
这就是苏轼与黄州之间那段千古流传的故事。
之后,政局时变,他重新被招回京,官复五品,半月又被拔擢。可是他到底不适合做官,间隙与新旧两党之间,只得自求外调。他又回到了阔别十六年的杭州。杭州较其他地方富庶,且名胜古迹甚多,他怡然自得,做起了逍遥太守。任职期间,他也不闲着,主持修建“苏堤”,名扬天下。再之后,又是几度复职外调,最后一次,北归途中,卒于常州,谥号文忠。
这便是苏轼,我却更愿意说,这便是苏东坡。总觉得那些为官上朝的日子实在难为了他,他不适合著那一身别扭的官服,不适合满口都是那些歌功颂德的言语,不适合写下只有皇恩浩荡的章篇。他应该一身素衣,长衣翩翩;他应该唱山歌,唱乡谣;他应该只写山水,只诉心志。命运对他太过无情,几经流离,中年失子,连挚爱的亡妻也只有相见无言泪千行。命运对他也太眷顾,他才高八斗,诗情满溢,东坡惬意,妙笔文章,似乎一抬眼也著佳篇,一转身就得名句。忽然想起了他的巴蜀故乡的云气来,甚至觉得只有这峨眉仙境的飘渺之物才能配得上他。仙袂飘飘,他羽化而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