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尚 ‖ 可惜北门坡大学不是北大,但也不是白大

张 潜 /文

早上起床,听到一则新闻:全国不足100名学生的学校有10万所,其中不足10人的有3万所。正是这些毛细血管般的学校,以及在落后条件下尽职履责的教师,实现了我国义务教育的全覆盖,为祖国的明天托起了希望。
听到消息的刹那,我为这个数字感到惊讶,继而“教师”两个字在某个部位投下了一块石头,砸开了一扇窗户的玻璃。
1978年初夏的傍晚,我们一家六口围坐在一张小小的饭桌上。空气是暖暖的,这个简陋的大瓦房,因为母亲的收拾和安排,每一个物件都透出一份干净,整洁,温馨。
初中就要毕业的二哥,趁给坐在上首的父亲添饭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今年巫山师范要在初中招生了。”
父亲看看身高不足一米四,十三岁才出头的二哥,淡淡地回了一句:“哦,那你有想法咩?”
“不晓得,”二哥坐回到原位,拿起自己的碗筷,“听老师的吧。”
我刚好十一岁,显然不明白父亲和二哥对话的含义。请你也别责怪我父亲当年的冷淡,他是生产队里的会计,又是赤脚医生,算是农村里的知识分子或者说大半个能人了。他也不知道一百多里路之外县城的巫山师范学校,和我们这个农村家庭有几分钱的关系。他只知道,二哥读书成绩一直很好,每学期都会捧回来一张张三好学生之类的奖状。在基层摸爬滚打了十多年,父亲当然更知道,别说读师范当老师,就是读个高中,参个军,当个工人,都要靠推荐,要从生产队,到大队,到公社,到区公所,甚至到县里,一层一层送礼物、跑关系。家里出个吃轻松饭的老师这等好事,就是给父亲一架梯子爬到房顶上,踮起双脚,伸直颈项,他也不敢想象。
怪,巫山师范居然就和我们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庭扯上了关系。二哥就凭着能读书的硬本事考上了!他注定甩脱了锄头和扁担,不穿草鞋要穿皮鞋了!有人说是我们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儿,父亲也不知道如何才好,只好一个劲儿地说:“真的要好好感谢邓伯伯(即邓小平)呀!不然这样的好事儿啷个落得到我们头上呢?”
既然二哥是我们生产队,也是我们凤凰大队第一个考出去的,当然就成了我们全生产队和大队的喜事。那个炎热的夏天,远亲近戚,左邻右舍,生产队里的熟人朋友,大队和公社的干部领导,包括我的小学老师,都到逼仄的家里来表示真挚的祝贺。父亲和母亲的心情,已经被喜讯砸得比气温还高,笑脸相迎,笑脸相送。为显示朴素的实诚,办起招待来一点儿都不含糊,柜子里的粮食都差不多吃空了,几块老腊肉根本抵挡不住菜刀。但高兴得昏了头的父亲和母亲,咬着牙巴也要踮起脚来款待,蒸扣肉、剁丸子、炒猪肝、炖猪蹄儿、烧麻辣鸡,这可都是过年过节才有的硬菜咧。一直教育我们“小吃当大赌”的父母,突然之间头脑发热大手大脚起来了。他们高兴呀,他们得意呀,他们骄傲呀,他们睡着了也笑醒了。他们几十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努力,今天有了可以掰着手指头算出来的回报预期,一种“因子而贵”的底气,从腿肚子和腰杆子里冒出来。娃娃有了出息,吃点儿喝点儿算个啥,一转眼就挣回来了!
那个夏天,我们家门前的月季开得格外妖艳,美人蕉长得肥绿流油,一棵生长了十多年的苦楝树,不知不觉撑开了大伞,遮住了半个地坝。
这些客人和我们全家一起分享喜悦,他们还送来了真诚的羡慕和祝贺。临走的时候,有的会塞给爸妈几斤粮票,有的会给二哥一支钢笔或者一个笔记本,还有的干脆摸出来三块五块钱。我们整个家庭,真正感受到出人头地的骄傲滋味。
二哥沐浴着霞光坐着机动船走了,他带着一口陈旧的木箱子。这箱子,是我大舅解放前到奉节读书时用过的,母亲到大昌读农中时随身携带,成了嫁妆。隔了三十多年,又开始伴读生涯,以后还将伴我度过整整三年。
我挥挥手,看着二哥乘坐的竹篷木船调头向东。二哥一脸沉静,他幽深的目光盯着我,仿佛想把读书的接力棒交给我。几十年以后我才明白,二哥当时的心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忧伤,考上师范摆脱农门,那种欣慰自不待说,但没能读高中然后考大学却让他的梦显得不够圆满。带着这样的情绪,身体孱弱的二哥,简直成了师范老师们的宠儿,每次班上考试,他的成绩一般都是第一,很少第二。读书不光不交钱,还能挣回来奖学金交给妈妈。为了弥补没能读大学的遗憾,他参加工作以后,以惊人的毅力在全县率先拿到汉语言文学的专科自考文凭,在万州教育学院参加英语专科进修期间,以双料专科的资格参加研究生考试,一锤定音考中了华中师大。
提起他考研,我还记得一件小事。为了从万县回家办理考试的各种手续,他在学校请假时撒了一个谎,说母亲生病了。结果他下船还未到家,一个邻居问他:“你妈身体怎样了?”他瞬间五雷轰顶,假如真的母亲生病了,他认定是上苍对自己撒谎的惩罚。幸好回家看到母亲没事,才消除了那个邻居口误造成的惊恐。从此以后,我们兄妹几个都记住了:无论如何撒谎,都不能拿父母亲人的身体健康来做借口,否则就会遭到报应!
二哥在读书的道路上一骑绝尘,成了交口称赞的楷模,这就苦了我这个捏着接力棒的。一时之间,我成了瞩目的焦点,也成为鲜活的标本。父母要在我的身上证明“聪明有种富贵无根”的古训,期盼我能够再接再厉,为自己的未来谋轻松,为家庭的脸面添荣誉。一个家庭乃至于一个家族,不只企盼有一棵参天的大树,还渴望有一片茂密的森林。老师咧,当然希望我担起“师高弟子强”的代言,哪位老师不愿意自己的学生都成为栋梁呢?我本来是能读书的,小学毕业的时候就把周边凡是能借到的小说读了一个遍,初中的时候常常在数学课、英语课上偷偷地看小说。我一百个不愿意老有人把我同二哥比较,更不愿意为欧姆定律和阴影部分的面积来折磨神经,而残酷的现实逼迫我在锄头扁担和钢笔书本之间做个选择。两相权衡,还是觉得后者更为轻松和体面些。一个彻头彻尾的农民家庭,最好的出路只能是读书,而读书最好的选择就是读师范,因为提供食宿,不交学杂费。最后,靠着自己的三分天赋,加上老师的严格和父母的督促,我也终于在1982年那个酷热的下午,拿到了散发着油墨香的巫山师范录取通知书。至此,父亲和母亲巩固了在社会上的优越感,母亲的笑声更加爽朗,父亲的脊梁更为挺拔。
二哥是公认的标准量,我这个读书懒散,喜欢活泼好动求新猎奇的,被动地接受师范老师们的比较和评判。他们当着我的面评论,就像对一个篮子里的两个鸡蛋说三道四,弄得我满面通红,垂头丧气。校长贺祥禹先生、教导主任曾庆森先生和二哥的班主任罗光梁老师,既对我关爱有加,也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我进巫山师范的时候,祖国封闭了几十年的大门,逐渐开始慢慢打开,新的思想和新鲜事物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台湾歌手邓丽君的《绿岛小夜曲》,香港的《霍元甲》《陈真》等武打片,日本的《血疑》《排球女将》等电视剧,同北岛、海子、舒婷的朦胧诗,李燕杰、张海迪的演讲报告一起,在校园里发生着碰撞。和谐,激烈,矛盾,尖锐,而又互不干涉和冲突。
巫山师范是当时县内唯一的包分配的职业学校,因此算是全县的最高学府。学校建在高高的北门坡,同县城的中心十字街有两百米左右的高差,有三四里路的距离。从城区到学校有两条大道,一条从文化馆对面,巫师附小的背后上山;一条从南峰小学西侧的梯道蜿蜒而上,在烈士陵园那些先辈们的目光中,虔诚地匍匐向前。
北门坡底蕴厚重,不管从那条道,都得爬一千多步石梯,到了校门口,还要再爬三百多步才能到操场,如果要进食堂和教室,必须再爬几十上百步台阶。师范的学生好像很害羞,也可能是因为自嘲,在非正规场合介绍自己,总说自己是北大的,——北门坡师范大学的简称。或者说自己是灯泡厂的,从巫师转到钨丝,再到灯泡厂,我们以一种调侃来显摆自己的身份。是呀,教师,这个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个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职业,这个传播知识授业解惑的职业,古今中外,哪个国家和民族能够缺失呢?
资料显示,我县于民国20年(1931年)8月,在县城文庙街女子小学内,开设“巫山县立女子乡村师范学校”,招收高小毕业或高小同等学历的学生,学制3年。1934年毕业时,仅8名学生到万县参加全省首届中学生毕业会考,成绩及格者1人,教学质量居全省中等水平。1934年的秋天,校名更为“巫山县立女子简易乡村师范学校”,学制改为4年,毕业会考时只有9人参加,均因成绩不及格全部留校补习。7月,参加全省补考,8人合格1人补考数学。以后,经济短缺和生源不足停止招生,学校宣告结束。
那些合格的女学生们,应该成为校园内一道飒爽英姿的风景。黝黑齐肩的短发,竹影白衣襟,苍青色裙子,白袜,黑鞋,端庄而委婉,自信又娇羞,是时代留给民国时期女教师的整体印象。从女性入手来开展师范教育,说明了女性教育的重要和女性教师的匮乏,是一个时代进步的重要例证。
“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陋习,早已随着时代洪流而抛弃。本县清末初办新学时,就有了高等小学堂、初等小学堂及女子初等小学堂,不过课程设置各有异同而已。据1991年10月巫山县教育局编篡出版的《巫山县教育志》,当时的课程分为必修课和随意课两种。必修课中女子初等小学堂有修身、国文、算术、女工、体操等5门,一般性初等小学堂设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学、算术、历史、地理、体操等7门。随意课中女子初等小学堂有音乐、图画2门,一般性初等小学堂有格致、图画、手工等3门。民国成立后,进行了重大改革,不仅将女校和男校课程设置完全一致,还取消了很多没有与时俱进的课程。民国12年(1923年),初等小学的课程设置就包括了国语、算术、社会(含公民、卫生、历史、地理)、自然(含园艺)、工用艺术、形象艺术、音乐、体育等8门。
新中国的巫山师范是为全县小学教育培养教师的,他们要担负起培养社会主义建设合格接班人的重任,在知识储备上,需要胜任讲读、作文、写字、数学、自然、地理、历史、体育、唱游、音乐、美术、劳动、科技活动、体育活动、文娱活动、周会班队活动等16门功课,必要的地方文化知识,以及当好教师必备的讲解、沟通、协调、处理问题的素养。这个话题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先来说说不被人熟知的民国时期基础教育的情况。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7月,全县有中心国民学校29所,私立完全小学1所,保国民学校165所,在校学生12433人,学龄入学率达35%,系民国时期普及初等教育的最高峰。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3月,为进一步加强教育,巫山县政府颁布了《实施学龄儿童强迫入学暂行办法》,规定各乡(镇)公所组织成立入学委员会;对辖区内已满六岁的男女儿童登记造册;各校开学时,儿童家长或保证人将符合规定的儿童遣送入学;“有故意违反或入学后旷课过久者,罚款30元至50元,以辅助清寒学生书籍费;或罚苦工三日至五日,以修理公共场所。并限三日入学。如屡次违反,则屡予处罚。”这个法令一经颁布就成为一纸空文,是因为这个政府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物价飞涨导致教职员生活困难,无法潜心教学。
我们一跨进巫山师范学校大门,就在“教给学生一碗水,教师应有一桶水,最好能找到水源”的引导下,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种知识。学校积极推进教学改革实验,在考试的方法上,把过去单一的笔试考试,改变为70%的笔试成绩和30%的能力考试相结合。还推行操行考核制度,并实行一票否决。操行分不及格,轻则有诫勉、记过等处分,重则会延迟毕业甚至劝其退学和开除。师范尤其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我的同学中,就有书法、体育、美术科成绩未能及格,暑假之后接受补考的。有的还因为一次补考未能过关,留级一年或者延缓毕业分配。
为进一步提高学生能力,刺激学生个性发展,不拘一格培养人才,学校成立了小学语文、数学教材研究组,以及历史组、影评组、哲学组、书法组、歌咏组、器乐组、舞蹈组、健美组、绘画组、生物组、物理实验组、摄影组、化学兴趣组、诗歌欣赏组等课外兴趣小组,每周定期开展活动。记得我当初报名了摄影组,可人数太多需要考试,回答不上120相机和135相机的区别之类的题目,被淘汰之后再想报影评组就没机会了。后来参加了舞蹈组,跟随当时在师范进修,现为知名作家余华夫人的陈虹大姐,在教学楼顶上收腹、挺胸、抬头、举臂。那时的学校影评组很牛,每次结队到县城的电影院免费看戏,就惹得好多人眼巴巴看着。而他们也很争气,长期在《大众电影》《电影世界》之类的专业刊物上发表影评文章。
我县的师范教育,一直在探索和曲折中发展。解放后,继续沿用在县中内附设简师班的模式,1950年、1951年、1952年连续招生三年,以后停止招生。
1958年秋,在大昌中学附设初级师范,招收新生61人,次年就迁入县城附设于巫山中学内。1960年,决定在下西坪(后改为西坪中学)建设师范学校。9月校舍落成开始招生,并将所有巫中初师班学生全部迁入,但在国民经济和人民生活极度困难的情况下,1961年8月1日宣布撤销,中师生转入奉节师范复课。
1966年,根据万县地区招生工作会议上地区领导的口头安排,匆忙于7月在师范旧址办起了“巫山县半农半读中等师范学校”。因为没拿到计划指标,加之“文化大革命”开始燎原,开学不久师生全部解散。唉,那种愤怒,绝望,惊愕,你可以想象出来。
1975年8月,鉴于县内教师队伍量少质弱,经四川省委批准开办巫山师范。当年10月25日,从巫山、梁平两县的下乡、返乡知识青年中推荐选拔招收学生120人,借用师训班、秀峰小学、巫山中学、秀峰区公所、区卫生院房屋开学行课。同时,国家拨款12万元,选址于北门坡破土动工兴建学校。
这一切,都由贺祥禹先生主持。1977年底,校舍部分建成交付使用,师生迁进新房,开启了巫山师范的新征程。
算是一个时代的特色吧,学校的学生从年龄到水平都参差不齐,有时候你很难分清老师和学生。学生里有任教多年的民师,在底层摸爬滚打了一些年头,有的已为人父成人母,形态举止比任课的老师还稳重,骨子里的拘谨和朴实,以及对老师的尊重倒是实打实的。有高中毕业,学制两年的,称为中师班;也有初中毕业,学制三年的,称为普师班。就是在一个班里边,也有往届生和应届生之分,年龄相差个三五岁就很正常。我们班全是应届生,全县一共招了49人,年龄就足足有四岁的差距。
为缓解全县初中数学、物理、化学老师稀缺的矛盾,县教育局将全县参加高考成绩最好的,录取到巫山师范就读。1979年和1980年,就有了数理班和数化班的学生,充实到各个中学。这批学生,虽然拿的是中师文凭,但已经具备了专科的水平,很快就挑起了大梁,缓解了全县迅猛发展初中带来的教师短缺矛盾。我的初中数学老师,就是数理班毕业的。
我进师范的时候,尽管学校在此开办了五年,但由于地理条件差,再加上师生不断扩招,校舍依然十分简陋。做个早操和课间操,都没法伸展胳臂。仅有的一个篮球场,自是球友们抢占的战场。学校要想开个运动会,得跑到山下全县唯一的广场上去。记得有次我在山下参加了3000米长跑,比赛时竭尽全力,要回学校时才发现两腿都迈不动了,手脚并用才狼狈不堪爬回学校。
我们用行动来响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每周的两节劳动课,都是要真刀实枪流汗流泪的。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到校园后边的公路上转运煤炭,或者到县城的粮站挑粮食,属于自我服务性劳动;二是到砖厂挑青砖,或者到长江边挑沙子,属于建设性劳动;三是在校园里挖地坪,或者栽树种草,属于美化性劳动。每一次劳动前,劳动委员就要根据学校的安排划定任务,完成与否同操行分挂钩。记得有次的任务是到江边挑砂,男生每人50斤,女生每人30斤。从江边到学校有五六里路,几乎全是上坡,有从未在家里干过重活儿的女生,即使咬紧牙巴抹泪不止,也没法让四五十度的上坡让道,还是在几个大力士男生的帮助下才完成。我从中午1点钟下河,一直挨到6点半钟天快黑了才到学校。那位负责司秤的老师说只有48斤,急得我双脚直跳,好说歹说才连箩筐带扁担凑够了50斤,算是完成了基本任务。马老师,谢谢您当时放我一马!
那是一个多么尊重知识和人才的时代,我们的任课老师个个都有自己的绝活儿。班主任向长征老师是解放前毕业于奉节师范的老学究,最喜欢穿中山装,也最喜欢咬文嚼字,动辄在班上长篇大论,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纠之以猛。我们没学会他借题发挥和旁敲侧击的教育本领,当然也没学会那一手绢秀飘逸圆润的赵孟頫体。物理老师姓吕,身材高挑,却从不在球场上出现。有次他考试出题就五道填空题,每道20分,这种方式让很多人茫然失措,很多人没及格只能下学期补考。还有一次全省统考,那时流行倒扣分,选对了给3分,选错了倒扣2分,结果出题和制作试卷不小心,印刷时把“倒”字搞丢了。吕老师改卷的时候,坚决按照题目要求给分,对了给3分,错了还给2分。他说:“这道题明明就是考学生的审题能力和胆略嘛。一个师范生,就要会随机应变。”
教我们文选的曾庆森老师,主抓全校的普通话推广,恨不得每个师生说梦话都用普通话。他自己现身说话,平时开口一紧张就磕磕碰碰,一说普通话,流畅极了。有次他到电影院买票,对营业员用巫山话说:“同志,买张电影票。”旁边有个调皮的学生听见了,就喊:“曾老师,您刚才没说普通话。”曾老师急了,满面通红用普通话辩解:“我,我,我,我,我刚才是用的普通话。”他吃得苦,为了练好乒乓球技术,随身带着一块斤多重的铁拍子,下课十分钟,也要在走廊上挥舞个几百次。三年前,我还有幸和他老人家打过两个小时的乒乓,曾老师精神好极了,完全看不出将到八十岁的样子。
教数学的李仲明老师很和蔼,上课有个口头禅“是不”“是不”。李老师语言诙谐幽默,逻辑推理极强,连我这个迷恋梁羽生《七剑下天山》的都能听懂,哪个还听不懂呢?他从不用普通话上课,说是影响思维,特爱抽烟,课堂上讲完后同学们做练习时,就要点上一根儿。有时,他给学生全神贯注讲题,夹烟的手撑到课桌上一动不动,调皮的学生会悄悄给他掐熄。他发现后,也不生气,露出一口黑牙:“同志哥,这个还是要不得嗨。”
在尊师重教的大背景下,一些教育界的精英受到重用。1984年2月,李仲明老师提拔到县教育局担任局长。在课堂上谈笑风生侃侃而谈的好老师,陡然间失去了自我,被官场上的繁文缛节弄得手足无措,对迎来送往和文山会海产生了抵触。1985年6月,李仲明老师主动申请辞职,到了万县地区教育学院任教。
无独有偶,罗光梁老师也于1986年2月调到县教育局当副局长,深感憋屈压抑的他,干了不到半年,6月就辞职回到巫山师范做了教师。
对这两位尊师的举动,不到二十岁的我闻听后,当成了迂夫子不愿抛头露面吃香喝辣的笑话。经过几十年的历练后再来分析,我不承认他们是因管理能力和学识欠缺才被动放弃,而是人生追求和精神信仰不同的主动选择。学校是自由、求真、务实的,可能和行政管理机构的刻板、唯上、服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不愿意昧着良心乱作为,更不愿意睁着眼睛乱说话,就只能回到自己熟悉和执念的轨道。他们有传统士大夫的傲岸挺拔,自能实现价值,何须入阁拜相,登台拜将?他们不蝇营狗苟,也不追名逐利,始终甘于淡泊,宁静如初。
巫山师范开办以来,培养的学生超过五千。由于机缘巧合,走上领导岗位的不在少数。亲爱的学友,我想请你扪心自问,有两位尊师这份风骨的,还有几个呢?
2015年,我阔别母校三十年后,再一次转换了工作岗位,到了巫山博物馆工作。很巧,这次的工作所在地,就是当年巫山师范的旧址,我曾经用汗水浇灌青春身影的地方。三峡移民工程的需要,让巫山师范搬迁到了苟家坪,教育改革和发展的需要,让学校更名为师培中心。这个当年全城的最高点,建成了在库区乃至于全国区县,都可以排得上座次的二级博物馆,也算对得起这块风水宝地了。
当年的校舍,没留下一砖一瓦。在给观众们讲解巫文化的时候,总是要碰到一个词“巫师”,一下子就把掩藏得很深的关于巫山师范的记忆,彻彻底底翻检出来。
巫师,绝不是现在被污名化、妖魔化和另类化的江湖道士,是人类文明第一线曙光的敏感者和追逐者。他们有大智,能见微知著;他们有大勇,敢披荆斩棘;他们有大情,可悲天悯地;他们有大义,会舍己救人。笼统而负责地说,巫师是知识的发明者、发现者和发散者。有学者说,被尊为圣人的孔子,不仅是大儒、大师,也是大巫。
从知识传播的角度上,掂量巫师的角色和巫山师范的意义,我又品味出诸多的滋味。三年师范生涯,我们的学习内容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教师应该掌握的知识,一个是教师应该具备的能力。整整十八年教师生涯,我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随着讲台下学生们年龄的增长,不断完善和丰富自己的业务能力和教学方法。这期间,一路跌跌撞撞,有经验,也有教训,有成绩,也有失败,更多的是面对社会的无力感。
站在博物馆的楼顶,当年县城的制高点上,遥看一江春水,千里云天,抚摸胎记上镌刻的“巫山师范840号”这个数字,禁不住生出小小的感慨。一个大山深处落后贫穷的小城,念念不忘开办师范学校,是普及教育提升国民素质,进而促进社会持续良性发展的时代需要。通过几十年全社会的共同努力,已经取得了辉煌的成就,送适龄儿童入学,不仅成为强制性的法定义务,也成为每一个家庭和家长的自觉。
面对教育这个沉甸甸的话题,每个人都可以说出掷地有声的话,也可以掬出一捧辛酸悲愤的眼泪。身边的很多事例在逼迫我们反思:是不是在孩子的教育上过度了,而在自己的继续教育上放弃了?农村的把孩子塞进乡镇,乡镇的把孩子带到县城,县城的把孩子送到城市,只要实力允许,这本来可以理解。不少家长每周奔波千里上一趟重庆,甚至在学校附近租赁房屋,就为了周末能给孩子赋能。中国可能是全世界在孩子的教育上最舍得花金钱和精力的国家,为了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军备竞赛之中,一些家长不惜放弃自己的事业和追求。有位在教学上已经有所成就的教师,在孩子初三的时候开始请假做了全职后勤,孩子高中三年自己完全脱离岗位。等到孩子考上大学的时候,这位本来年富力强的老师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只能随波逐流。才四十来岁,自己的道路还长着呢,一颗可能冉冉升起的新星,应该为国家和社会作出更大贡献的人才就废掉了。这究竟是家长的完美奉献,还是社会的不良怪象?
每次接触到这样的问题,我还是会想到一个词——“巫师”。因为巫师在祭祀天地的时候,为了表明自己的诚意,必须摆上一件甚至一套祭品:牛,猪,羊,以及玉器,美酒,甚至活生生的人。毋庸多言,祭品都相当昂贵,似乎越昂贵,代价越高,心意越诚,获得的效果可能就越好。这,难道都是必然和等价的吗?
于昔日全县教育的神圣殿堂,巫山师范的旧址上,开展博物馆工作,就琢磨着要表达对这块土地的敬意。博物馆是一个非营利性的公共文化服务机构,定位的高冷和服务范围的狭窄促使我们破圈,开始在公共教育方面做一些尝试和贡献。于是,我们以系统思维的方式开展系列活动,如举办巫峡大讲坛,邀请各界精英上台讲述自己的心得,分享成功的经验和喜悦;举行读书会,贩卖“读书是一种信仰”的信念;开展主题夏令营活动或者志愿者集中培训活动;开设以琴棋书画为主的国学兴趣班。三年来,活动超过了三百场,但凭心而论,效果并不好,至少和我们的预期相差甚远。这一方面,是我们自身的素质和能力,还不能完全适应转型;另一方面,是步入成年之后只关心孩子教育的人们,还没有培养主动学习、继续学习的习惯。
尽管不同程度的冷清和冷淡,让我们感受到尴尬和无聊,但只要基本条件具备,我们还是准备继续坚持下去。因为我们就是要通过自己的行为,淡淡地告诉那些有缘之人:
学习是一场长途跋涉的朝拜,三步一叩、五步一拜,只要你朝着一个方向持续不断地行进,就离心中的圣地越来越近。
八月,桂花香了。深厚遥远的印象中,当年的教师宿舍前,也有这么一棵。
老师们的知识、品德和精神,如这一缕芬芳,幽香袭人。
2020年9月18日

主编/ 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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