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安《我遇见你的六十分钟》
我遇见你的六十分钟
(一)
我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遇见他。
皮肤黝黑,头发干净整齐,穿白衬衫蓝牛仔裤,背超大的书包,在我前面那排椅子坐下。或许是黝黑的肤色,或许是简单利落的打扮,也或许是侧身走过我时偶然瞥到的眼神中的倔犟,反正我注意到了他。他满足了我对于男子汉这个词的全部外表想象。
他没有一坐下来就玩手机,奇怪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掏出手机。他时而抬头看看屏幕上的列车时刻表,时而沮丧的低下头,时而望一望整个候车室的检票口。
直到他背上书包站起来转过身,一步步走近,走近,最后,他停在了正在低头玩手机的我面前。“请问…现在几点了?”我抬起头看向他,眼神中带有一丝错愕,但还是把表情控制的很好。我可以理解在陌生的地方鼓足勇气向陌生人开口询问的那种窘迫感,毕竟,两年前的我也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呀。“现在是”,我把手机调回了首页“五点五十分”。大概是在候车室一个人坐了太久,我忍不住想和他多说几句话。“那个大屏幕上有显示时间”,“是吗,我没有看到在哪里”,“在那儿呢,大屏幕的最上方”,我嘴角带着笑温柔地伸出手指给他看。“哦,我看到了。谢谢”,“不用”,他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以为我没有听到,又对着我诚恳地说了一遍谢谢,然后在我对面的那排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约过了一两分钟,他又背着书包重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应该是觉得面对面坐着很尴尬吧。
从坐在候车室开始,我就想去卫生间,但女孩子一个人出门在外不得不有防备心,所以我为了照看行李箱愣是忍了大半夜,最后终于决定快去快回。在卫生间门口,我看向行李箱的位置,意外的发现男孩居然时不时的转过身去看一眼我的行李箱。我在卫生间门口大概站了几分钟,他竟转过头不下几十次。我的心瞬间就暖了。等我走回座位,他却再也没有转过头。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那个从小到大的愿望。我是家中同辈孩子中年龄最小的那个,最小的姐姐也比我大九岁,所以我的童年是很孤独的。我总幻想着能有一个弟弟或妹妹,让我能保护着他,最好是弟弟。因为从经验来看,我更喜欢男孩。或许他会是很好的人选。但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总不能厚着脸皮去追着他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弟弟呀”。唉,好可惜。
广播里响起温柔的女声“旅客们请注意,从本站始发,终到广州东的Z12次列车即将开始检票,请持车票到B8、B9检票口检票”。我看看自己的车票,站起身,整理好衣服和头发,背上书包,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向检票口。又是一年离家时,尽管已经是第三年了,但不舍的心情依旧很强烈。再见了,我的故乡。再见了,偶然遇见的白衣少年。
(二)
我不会看到,在我身后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直到我检票完成,直到我走出候车室,走出他的视线。
(三)
我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遇见她。
当然,只能是在火车站的候车室。
大概是在火车站等了大半夜,她皮肤暗淡,眼神松懈,穿蓝色T恤背带裤,头发散乱却有一种独特的凌乱美。但美丽与否于我并不重要,我会注意到她只不过是师父教过我,通常这样的人,尤其是女孩子,比较容易下手。
我是一个小偷。
我没有父母,从记事起就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和几十个同行相依为命。这些人中上至七十几岁,下至十几岁,他们都待我很好。有个二十几岁的哥哥格外照顾我,他心疼我一天偷不到多少钱,就把他的“战利品”分给我一半,还教我要怎么观察时机,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再怎么“功成身退”,可我还是每天偷到的东西只够自己吃个面包。师父总是恨铁不成钢,但他不知道,其实我是有本事的,曾经我冒险偷到过一个妇人包中的首饰盒,值好几千呢,但后来我又偷偷放回去了。因为我一点儿都不开心,我从来都不想做一个小偷,从来都不想过这种听到警笛的声音就要从城市的一个角落慌忙逃到另一个角落的日子。可是从出生开始,我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就,我无力挣脱。
师父帮我买了这个城市最便宜的一张火车票,二十一块钱。不是为了坐火车,而是方便在人来人往中偷东西。往往,我在候车室一呆就是两三天。
遇见她的凌晨已经是我在这里呆的第三天了,我打算等到天亮就回去见师父。但摸摸兜里躺着的六十几块钱,师父一定又会心疼地骂我了。
我看她傻傻的嘟着嘴,书包后有一层格子鼓鼓的,便想做完这最后一票。她拖着超大号的行李箱,在靠近大屏幕的位置坐下,周围没有一个人,对我来说这很有利。我观察了她好久,时而看看时刻表,时而玩一会儿手机,做的更多的是看一本书。其间,我听到她接了一个电话,她说她很好,刚到一会儿,找了一个宾馆住下,打算好好睡一觉,她告诉电话那头的人不用操心,快睡觉吧,然后她挂断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竟然湿润了。我突然就不想对她下手了,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我为什么要伤害她呢。
一个人呆的太久了,我已经三天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我太孤独了。
我背上书包路过她走到她前面一排的座位坐下,我想和她说说话,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师父只教过我偷东西,他说作为一个小偷长嘴是没什么用的,保持沉默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我还是想和她说说话。终于,我酝酿了好久,背上书包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她,最后停在她面前。
“请问…现在…几点了?”,我知道这很莫名其妙,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有一丝惊恐,我知道那是人们有很重的防备心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我也看得出她在努力的控制表情。她低下头看手机“现在是…五点五十分”,我刚想转过身离开,她又开口了,“大屏幕上有显示时间”,我一时语塞,在这里呆了三天,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没有看到”,“看,就在大屏幕的最上方”,她居然在冲着我笑,还伸出手指给我看。我突然就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除了城市角落里的那群人,再没人肯这般善良的对我。我对她说谢谢,她摇着头笑着说不用,我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谢谢,这一次她没再说话。她以为我不过是在感谢她的举手之劳,但她不知道,我真正感谢的是她明媚的笑容和温暖的眉目。她好像一束光,不经意间却照亮了我那黯淡无光的前路。
我在她对面的那排座位坐下,可是太尴尬了,我不敢抬头看她,更不敢再找她说话,大概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终于决定坐回原来的位置。能在一个空间安静的坐着,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幸事。
当广播响起某辆列车即将出发,请前往检票的通知时,我感觉到她站了起来,隔了几秒,身后响起了行李箱被拖动的声音。她,要走了。我不知道她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她,要走了。我不敢回头看她,怕与她的眼神相撞,直到行李箱的声音越飘越远,我才站起身,不自觉的跟着她的方向走。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检票口,直到她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她,真的走了。再见了,眉眼带笑的善良女孩。再见了,我的十八年。
(四)
其实,我一直都不想过这种偷偷摸摸东躲西藏的日子。这次,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师父,你懂那种感觉吗,就像浩劫余生,漂流过沧海,终见陆地。现在,我想行走在太阳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