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面包‖文/慕容姜

香蕉面包

他对香蕉面包带着超越理性范畴的痴迷:但凡见了,便挪不动脚步,非要带回家去才算数,但带回了家去,他并不吃它,只放在那任其长霉、腐烂,最终被他女友扔进垃圾桶——他连扔腐烂香蕉面包进垃圾桶都做不到。
终于,他正在学心理学的女友忍不住了:“我们得谈谈。”
“嗯。”
“你知道我们该谈什么?”
“香蕉面包。”
“你知道。”
“我知道,但我什么都解释不了。”
“我能帮你。”
他很怀疑她能帮得了他,但他不想扫她的兴,也不忍心打击她对课业和他的兴趣。
“你第一次吃香蕉面包是什么时候?”她问。
他摇了摇头:“我记忆力不好。”
“但你并不喜欢吃香蕉面包。”
“嗯,所有的甜食,我都不爱吃。”
“所以你喜欢的不是它的味道。”
“想来不可能是它的味道。”
“那香蕉面包让你联想到了什么?”她再问。
他茫然地看她。
“一个地点、一种感觉、一个物品……什么都可以,答案无所谓正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茫然依旧:“我脑子里空空如也。”
“不可能空空如也。”
“香蕉面包,香蕉面包只能让我联想到香蕉面包。”
她无奈地叹气:“我不会气馁的。”
“我知道。”
“下个学期我们开催眠课。”
“无限期待。”他笑答。
还没等到女友的下个学期,他母亲的子宫癌便突然恶化,进入垂危状态。
这天已过半夜,他被父亲的电话吵醒,收到母亲病危的消息。他连夜驱车从波尔多赶往雷恩。在夜行的路上,在疾驰的汽车里,他想着自己的母亲。她不能走,他不能就这么让她离开人世。还有好多事,他想跟她一起做,比如说至少一起回一次中国。
他的母亲来自中国,一个他一次都没有踏上的国度,他一点都不了解那里的文化,甚至无法说那个地域的语言。而他典型的华人面孔常常给人以假相:他从经济管理学院毕业的时候到多家公司面试,每一家跟中国有贸易往来的公司都想当然地认为他应该会说流利的中国话,而且在中国人脉宽广,面试之后却都大失所望。
不,他不能够说流利的中国话,只能说两三句磕磕巴巴类似汉语的句子。他父亲是法国人,自然跟他说法语,他母亲倒是中国人,但却固执地只跟他说法语。他读书时,因为好奇,特别选修了汉语课程,但是,一个星期三个小时的学习仅够帮他说出发音怪诞的“你好”“很高兴认识你”“我用筷子吃饭”这三个无聊的句子。他母亲从未在汉语课程上给予他任何帮助和鼓励,虽然她自己能随意挥舞出一手潇洒的汉字,并能将那些汉字串连成漂亮的文章——他自然不具备评价汉语文章程度高低的能力,但他在母亲的抽屉底层翻见过旧杂志报纸的剪报,那些用汉语印刷的杂志报纸,上面还印着母亲年轻时的头像,想来她当年曾是那些杂志报纸的专栏作家,如果他不具备评价母亲汉语水平的能力,中文杂志报纸的编辑们想来应该尚有一定权威吧。她的书架上摆着若干用汉字印刷的厚厚的书籍,翻开来,密密匝匝的方块字,像密码,他无法破解的密码,就像母亲的前半生于他。
母亲的前半生在中国度过。她是25岁那年来到法国的,那年他才刚刚出世,对一切浑然无知,他不记得前来的旅程和旅程开始前的告别——如果存在任何告别的话。母亲是在法国认识了父亲,而后与其结婚,但因为在生产他之后便失去了生育能力,她与法国丈夫并没有生育孩子。
因此,他在中国别说人脉宽广了,就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一生唯一认识的一个中国人是他母亲,一个居住在法国、拒绝回中国、同时拒绝跟他谈论中国、也拒绝向他介绍其他中国人的中国人,包括向他介绍她的父母、他的外祖父母,甚至应该说,特别是向他介绍她的父母、他的外祖父母。
夜行5个小时之后,他终于赶到了雷恩蓬赛友医院,顺着父亲的指示来到病房,他最忧心的噩梦成了真,等待他的只有父亲忧戚的眼神和母亲体温尚存但已停止心跳的身体。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父亲将一个信封放进他手心。
“这是什么?”他问。
父亲摇摇头:“她留给你的。我没拆,原封转给你。”
一个星期后,母亲葬礼完毕之时,他边搭乘上了飞往中国的航班。
装在那个信封里的只一张纸,纸上只一行字,却难得是用中文书写的。这是母亲第一次交给他一张用中文书写的字条,他看不懂,用Google翻译后才知是个位于中国的地址。
将近12个小时的飞行,飞机安全着落,没有一波三折,只依靠着一部计程车,他便从机场来到那个地址,没有查无此地,没有子虚乌有,一切顺利得出乎他的想象,因为过于容易实在,他反倒觉得不真实起来。
地址上坐落着一栋30层高的楼房,半夜里,看不清楼房的颜色和细节,他乘着电梯来到20层,顺着门牌数到2002号,按下门铃。许久并没有人来应门。但他坚信门里有人,没有理由地坚信。他再次按下门铃,并延长了按键的时间。果然,不多时,门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门缝下也随即透出光来。接着,门便开了。
开门的是对苍老的夫妇,比他的父母还要苍老许多,两人看上去温顺文雅,像从前戴在母亲胸前如今贴着他的肌肤的软玉。他一眼便在那老妇人脸上看到他母亲依稀的模样,他坚信,没有理由地坚信,如果母亲没死,如果她能再活二十多年,应该就会变成这么一副模样。
两位老人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只看着他,然后便同时伸出手将他拉进了屋子。他坚信,再次没有理由地坚信,他们同时在他脸上看到了自己女儿的痕迹。
他们将他带到屋子最内里的一个房间,说了两句他听不懂的话,便将房门轻轻带上,留他一人在房中。也许他们说的是天晚了,你也累了,先休息,明天再聊,他猜。
这房间收拾得清爽整洁,气息通透新鲜,像是常有人住且常被打扫的房间,也许是客房,他猜。但很快他就发现这该是母亲从前的闺房才是:墙上挂着的照片都是母亲幼年和年轻时的照片,很多是他偷偷在母亲抽屉里摸出来看过的照片,当然也有他从未见过的,那是母亲幼时跟她父母的合影,那合影中的父母一看便是知书达理的高级知识分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的母亲则尚为冰雪乖巧的小姑娘,三人都像极了他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中国国民老照片中的模版人型。
那个冰雪乖巧的小姑娘长大后对自己的儿子绝口不谈自己的父母,为什么?
他平躺在母亲的床上无法入睡,想象着她年轻时躺在这张床上的情形,她那时都在想些什么?
床单、枕套和被单的花式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浅浅的粉色底,仙鹤脚踏松枝,曲颈衔花,在他看来相当具有异域风情。自然是旧物,质地已被洗到最绵软,色泽也已褪到尽头,只剩得一丝弱弱的色晕。他嗅了嗅,散发着新鲜的皂香味,显然才被清洗过不久。但两位老人不可能事先知道他的到访,想必有定时清洁床具的习惯,似乎在等着女儿的不期而至。
但那个冰雪乖巧的小姑娘长大后至死未归家门,为什么?
他翻个身,侧身面对床头柜,床头柜上一架古旧的床头灯,灯套着布面灯罩,布面老旧得已经开始脱丝崩线,但即便如此,他仍能认清布面上印染的画面,是一副普通的静物画,像艺术学院学生练手的作品,画面构图中规中矩,一个容积大约1L的鲜奶瓶,瓶中装着大半瓶牛奶,一只圆底玻璃杯,杯内盛着牛奶,一块木砧板,板上斜放一把锯齿刀和一条 —— 香蕉面包。
骤然间,他但觉床头灯的光撕裂了那布面灯罩,直射他脑中的雾海。刹那间,他仿佛回到25年前:年轻时的母亲,侧卧在这床上,正如他如今的姿势,凝视着,凝视着,凝视着床头灯的灯罩。她面容憔悴,眼神惨淡,怀中抱着刚刚出世的他——她家风严谨的家门在那时无法承受的耻辱。
一个月后,她带着耻辱离开家门,从此至死未归。
她的耻辱继承了她凝视的眼神,聚焦于一条香蕉面包之上,无法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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