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源《万年青》(一)
万年青
序
我喜欢写序。在枯燥乏味的打字中,序无疑是除手稿之外最有乐趣的事情。序里可以尽情的对美好生活做一点畅想,讲一点光明、积极向上的事情,比方说,这本书能不能出版,万年青小饼干是什么味道的。
我写过许多的序,她们都没有此刻这般的接近真切,好像此书已经做好了,摆在了书店的教辅区,或者育儿亲子区,可以放在学生桌子的习题册上堆在一起,或者父母孩子一起的在晚上温馨的阅读。当然,她只是接近,她没有生命,尽管她有偏旁部首。文字不应当有生命,有生命的只应当是人性。她接近真切的缘由是,我的初衷是写人性,而后写成了人和性;我本想写万年青,不料写成了千岁寒;不仅写成了千岁寒,还写成了道德经......沈从文在一篇极为真诚的序中说,他有自己的思想与教育,皆是从孤独中得来,而这般孤独,与水密不可分。但我记得,女人是水做的,想必湘西的水中也会有,哪怕不是摩登的白暂水灵,也没有鲜艳粉红天蓝的比基尼。
我见到女人,我觉得她们不对;我见到年轻人,我觉得他们不好;我见到年长者,我觉得他们不妙;我见到作家,觉得他们大错特错。他们灵气太少,又几近于李敖谈的没有,真诚又太多,却不及沈从文的神气。
而我确实的写了些什么。她不是一个故事,几个故事,没有主旨,也不曾有高潮,书的梗概都写不出来,想必很难投稿。
当然,它没有办法印发到教辅区,或者育儿亲子区,这对于女人,年轻人,年长者和作家而言,是点光明,积极向上的事儿。
总的来说,这是一些我所认识的文字的组合。
1
“假如你对生活没有希望,”他说。我在街头碰上他,他已经杳无音信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们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他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坐了有一段时间了。我想问很多,但他快乐的让人无从下口,唯一苦恼他的是他要为自己写的书起名。他说,他的作品标题应该是三个字。他进一步解释到,三个字的音节有着独特的魅力,比方说,肉蒲团,金瓶梅,林志玲,都是重音突出,尾音明朗,不多不少,听起来就很空灵,有翻阅的欲望。两个字的组合太过直接,听起来都像语文,政治,仿佛进了高中;四五个字的太冗长,听起来就像曲线救国,高等数学,好比进了大学;而更长的就像我的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太拖沓,像是进了党校。
“假如你对生活没有希望。”他说。
“你应该加入他们。”
2
他第一次向我们展示他的抱负是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办公室处于教学楼的正后方,六层,高瞻远瞩,只需要站着在门口点上一支烟,燃尽前即可透过教室的透明窗户,一一分析当下学校的情况,在电影里一定是正邪两方势必要抢占的制高点,我们都叫此楼为”福拜楼“。后来大家都看了很多电影,常有学生趁校长不在的时候聚在此处抽烟,分析自己上课所处的位置。校长喜欢在办公室的门口教育学生,此处的高度使得校长对学生进行思想教育时,整间学校都可以听到雄浑夹杂着高声调词语的句子,随着风飘到低几层的教室里,犹如听了一次国旗下的讲话。然而这次校长在没有领导视察的情况下占了下风。我们聚在教室的窗边抬头望去,办公室门口的水泥白护墙挡住了我们的一部分视线,护墙上圆柱形的铁制护手反射的阳光也让我们睁不大充斥着好奇、求知欲的眼睛,这些“筑起安全防护围墙,打造平安和谐校园”的安全设施十分不和谐的挡住我们看热闹。我们没有看到校长,只看到了九叔的后脑勺,和他背着的吉他箱的顶部,合起来看像游戏厅里的赛车座椅。当然,没有人知道吉他箱里边装的是不是吉他,有一次我打开了他的吉他箱,里边装满了山崎和斯米诺,还有一块“不得向未成年人出售烟酒制品——未成年人保护委员会宣”的牌子,出处不明朗,后来他把牌子拿去做了他第一张专辑的封面。我们都大为失望。我们原以为可以看到一些管制刀具,或是筒制针头,这才像一个朋克青年。再说了,朋克青年,不应该喝那么贵的酒。
这时候我们听到九叔说:“玛丽莲曼森都可以睡艾薇儿,我为什么不行?”我们都惊叹不已,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们都觉得他有戏,尽管他现在一点也不朋克,但艾薇儿是我们想睡的女明星当中名气最大的那个。换句话来说,爱屋及乌,他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校长只认识玛丽莲梦露,但他隐约感到九叔提到的两个人都是反动势力腐朽文化的代表,况且当代年轻人早熟的速度堪比大跃进,赶英超美,不受自身限制或是外部的影响,哪怕都仅限于性早熟,于是连连说到“孺子不可教也”。
此后他只和女学生有关联。
3
九叔原名陈玖纾,浪漫诗人的名字被我们叫成了长发蓄胡的街头流浪歌手,偶尔我们也会故意软绵绵的喊一声“玖纾”,在教室另一头的他便抬起来来,柔情似水的回一声:“哎!”。第一天开学我们都被分到了音乐班,只不过是在课中间安插了少许乐团管乐训练,好让大家知道全面发展不是一句空话,还是有几两重的,而且如同烈酒,几两就会不省人事,还是少喝为妙。我们都很兴奋,讨论着管乐是不是像电视机里穿着旗袍的古风妙龄少女纤指按着笛子,口红还会一张一合轻轻的印在乐器上那样的东西。然而我们发现班主任就是一个常年穿旗袍的中年妇女,顿时失去所有美好的幻想。旗袍戴眼镜,教语文,北大毕业,爱好是监督我们写周记,宣读优秀范文。她一上来就讲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大意是一个清华男给她写了上百封情书,她不为所动,尽管最后和此人结婚,但还是教导我们不要早恋,这个年纪的男孩毫无想象力。九叔很忿忿不平,在同学们都感受到早恋的危害时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碰到我。”旗袍在大家的起哄下无奈的冲九叔笑笑,说:“那以后你该证实给我看看。”九叔后来果然不负众望,狠狠的蔑视了旗袍所有的想象力,这是后话。我想起了初中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讲的是她生病却仍旧忍受异样的眼光参加高考,汲取知识的能量,一个身残志坚的励志故事,最后教导我们好好学习,这个年纪不要有太多的幻想。旗袍为了彰显她独特的教学方式,让每个人都说一句“我想成为一个___的人”的句式作为自我介绍。从这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九叔是一个诚实的人,因为他说的是:“我想成为一个很多姑娘喜欢的人。”全班哄堂大笑,而周记姐的反应和我们知道竟然有人给她写情书的反应一模一样。她称呼清华男为“我先生”,而我觉得她先生大概是我的同桌的模样,小眼睛,戴着细框眼镜,刘海细致的贴在上额头,油光闪亮,毫无新意,侧身告诉我他想做一个考古学家,待会想说“成为一个考古的人”。我说从语法上来讲,“考古的人”用法太古典,不符合新世纪中学生的精神面貌,况且他的风格显然可以当作考察70年代中国风俗的样本。最后他说“我想成为一个传统的人”。旗袍借此大谈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和文化,并用赞许的目光慈爱的看着同桌。同桌很享受这样的眼神,站着想说些什么,大约是觉得是时候到处考古的兴趣爱好。我起身把他按下来,说:
“我想成为一个像九叔一样诚实的人。”
4
管乐团没有几个人认识五线谱,而我们的指挥显然很朋克,竭力用肢体大幅度的动作告诉我们,乐谱只是一个媒介,和谈恋爱似的,不一定要会说我爱你,重要的是表现的细节和体贴,偶尔才说爱,讲的姑娘们一阵红晕。他又说,很多摇滚乐手都不会看谱,但都有很多女朋友,哦不,有很多优秀作品,但你们是一个整体,还是要一边拥有表现力一边努力学习认谱。我们都对女朋友很感兴趣,觉得要是有一套他那样的燕尾服,一边挥棒一边翻谱子,肯定很神气,可惜他不教这个。九叔特别兴奋,追着指挥问东问西,悄悄拿来他的指挥棒指手画脚,在我们面前十分陶醉,兴起之时还会拉开长袖运动服外套的拉链,双手捏着衣角便往后甩,模仿指挥的燕尾服。他对此倾注了很多心血,唯一的担忧是管乐团人口基数较大,新增人口众多,人口素质偏低,不知演出的时候能否给到他特写。指挥告诉他,要么成为首席,要么买通摄影师。于是九叔的理想变成了一个小号首席,演出的时候不用买通摄影师。
而这段时间全班的桌子上堆满了《时文选粹1》,《时文选粹2》,《时文选粹3》,《时文…以及《读者》和《青年文摘》。《萌芽》倒没有,大概是我们谈萌芽都讲的像年轻人的性启蒙,一颗小苗从泥土了探出头来,摇头晃脑,拔地而起,生气而好奇,冲人眨眼睛,含沙影射某些器官,便成了禁书。此书也不好买,大概是大家都要社会主义的草,资本主义的苗还在萌芽,不能要,市面上盗版书市场上都难得一见。旗袍指示要摘抄优美片段,做读书笔记,并一定要用笔在书上做记号画线才能算读书。九叔对此不屑一顾,说这就和男人一定要上床才能觉得算是拥有一样,不值得提倡。这些书里的散文散的彻底,读的让人充满了对小资产阶级生活的向往,让人折堕。男生桌子上摆的普遍是《读者》,黑白纸张里仅有的几张彩页上都是广告,经常是美女彩铃,避孕药,以及步步高点读机,读的也让人充满了对小资产阶级生活的向往,让人折堕。相比之下《青年文摘》一点都不青年,看的索然无味,还带动了我们拿着九叔的电话按照《读者》广告上边的号码打了一次美女彩铃,开的是免提,一堆人凑过来像看街边老大爷下棋似的围住我们,结果那边妩媚的电子女声一直重复着“信息费两元”和“点一首歌资费两元”。我们的感觉就像其中一个围着的家伙好奇带着我们拆开了一个安全套,怎么满手都是油。我看的是九叔拿过来的韩寒精选集,旗袍统称这些书为“课外书”,可惜课外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看,只好上课的时候看。此书有800页,错别字连篇,斜体印刷,制作不精的盗版书市场产物。斜体印刷的很考究,每个字都是正的,而通篇段落相对于纸张来说是斜着的,想必是要突出对这个时代的控诉。每页的斜率各有不同,令人叹为观止,唯一令人疑惑的是,每页斜率不同是否会增加人力物力成本。同桌花费了一星期的数学课考证出该书的倾斜角度,并将此研究成果发表在了该书的扉页,供之后传阅的人瞻仰,这是他发表的第一篇考证类学术论文。
我们常去的盗版书市场里有铺天盖地的曾国藩家书,商海浮沉录,很多人的说话之道,巴菲特股经,如何教育聪明孩子等旷世名作,想必会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作出不可磨灭的力量。九叔问店老板:“这些真的有人买吗?”
“当然有咧,你来早了,晚上很多人散步的时候来看的。”
“我要是你,我会多进一点韩寒的书。”九叔一边翻如何教育聪明孩子,油墨和劣质纸张的气味不停的从中飞窜出来,好似说话快的人吐的泡沫星。
“谁?”店老板疑惑的问他。
“韩寒。韩...棒子的韩,和冬天的寒。不是吧大叔,”九叔从我的书包里拿出了韩寒精选集扬扬,“这就是在你这儿买的。”
“这本呐,”店老板的脸色抖了抖,“我想起来了,我从我儿子那里没收的。这孙子,竟然说他是在外边买的,我就是卖书的,他竟然还在外边买书,气死我了。他的书好看吗?”
“还可以,比你现在卖的稍微好一点儿。”九叔把精选集塞回我的包包里,接着翻盗版书。
“这孙子,好看也不告诉我。那我改天去进一点。”
“这不被你没收了吗。”九叔没有抬起头。“进这个不赚钱,你这儿有卖习题册吗?”
我还没有搞明白书到底是他儿子还是他孙子的,九叔已经满手灰尘的翻出了的李敖《上山上山爱》,封面朦胧青涩,比旁边的书看起来更像是正版。根据他的原话,他对此书的评价有二,一是,唔,挺像正版的;二是,该书狠狠的鞭打了视黄金时代白鹿原金瓶梅肉蒲团为情色文学的愚昧的当代知识分子,虽然他并没有看过这些书,但依旧给“腐朽的情色文学注入了力量”,并坚持在周记的最后以“万劫”作为笔名。他说万劫先生是书里刚满十八岁没几天的姑娘叫的,让自己充斥着文人的风范和青春的气息,尽管他还未成年。
九叔确是一个文人。在他把盗版教辅和习题册兜售给年级里的同学后,他早上前两节课抄作业,后两节课看盗版书,下午上课的时候招揽身边的人傍晚去踢球,课间的时候招揽隔壁班的人傍晚去踢球,其余时间调戏班级里的女同学,在学校的一整天都得到了身心的极大愉悦。学校只有一块草地,新来的只能在隔壁的塑胶跑道上踢野球,虽然可以安慰自己这样更能锻炼球技,但坏处是铲球的时候会把红色的塑胶铲飞,并且更容易误伤在旁边跑步的女同学。尤其是九叔射门和铲球的凶狠程度都让我们望尘莫及,初中的时候他在楼下小区踢球就踢烂过很多车玻璃和路灯,躲过很多小区保安和摄像头,现在文化程度高了,伤害的目标也相应的有了质的变化,变成了生龙活虎的女学生。他觉得这样不好,于是组织了身边的人和常年霸占草地的高三的家伙们踢了一场比赛,赛况十分惨烈,九叔把高三的家伙们当成了他楼下小区的路灯和车玻璃,毫不留情,而他的队友们则把高三的家伙们当成了生龙活虎的女学生,只敢远观未尝上前亵玩,任务就是把球传给九叔,让他上前亵玩。我们唯一的进球来源于一个任意球,九叔发扬精神,作风剽悍,连人带球把对面的守门员轰进了球门。之后九叔被高三的家伙们尊称为队长,有九叔在的时候我们都能踢上草地。
然而九叔每天都在,于是我们每天都能踢上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