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殊《秋风起,我想你》

秋风起,我想你

八月份的时候,为了应付学校的社会实践,我在养老院当起了义工,不过是去过几次罢了,和那些爷爷奶奶们也没多大交情,以至于实践结束后,工作人员来电说有一位叫李自强的老人要见我时,也是甚为惊讶。

认清了李自强老人的脸之后,我的脸色瞬间黑了,也是猜到他为什么要见我了。他的脸色也同样不轻松,双手一直在摩挲着一本封面上印着'北京’二字的红皮笔记本,笔记本样式很老,看起来也有些年头,连封皮都坑坑洼洼地掉了皮。

他一直静默不言,而我的心也一直不安,想起他那日看我的眼,黑洞洞的眼眸深处突然光影一震,我浑身上下就不由地打了个寒颤。默默然对坐良久,他终于还是开口了,而我不安的心又掉入了疑惑的迷雾中。

原以为他叫我来,是要为那天的事教训我,好叫我改邪归正的。没想到,他却是问我有没有听说过'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一起看见枫叶飘落就可以不分开’的枫叶传说。虽是不解,可只要不是为了那件事要教训我就好,我顺应着他的话题摇了摇头。他笑着说,没有就对了,骗人的。

可我想他必然相信过这个传说,不然他的笑不会那么地不从心,眼角眉梢都爬满苦涩,而能证实我的猜想的东西大概就在那本笔记本里。我的视线出卖了我的想法,他也大方地把笔记本递给了我,迫不及待地翻开笔记本的我,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白眼,难怪他会如此大方。

本子里严重缺页,也可以看出来是人为撕毁的,边线整齐得很,剩下的不是空白页,就是仅存的几页写着同样一句'秋风起,我想你’的泛黄的纸,日期的年份从一九六四年一直写到一九六八年,月份和日子是同样一个'十一月九号’,还有四枚制作精美的枫叶书签齐齐整整地夹在纸张里。

我不是福尔摩斯又能在这些线索里推理出什么呢?任我再敏感也不过是知道这背后大概有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罢了。至于大体是怎样一个故事,就算是有几十年人生阅历的人也不可能单凭一两面的交情就能看穿每个人到底是背负着什么在仆仆前行,所以未免是太为难我了。

而李爷爷也不打算为难我这个只活了二十年的小姑娘,他把那些时光深处的故事缓缓道来。听出了端倪来的我,心头不安的大石落地,知道他是不会教训我的,毕竟他才是那个世界里的人,而我不过是在圈外看热闹的罢了。

枫叶书签很精美,喜欢得很,我不觉就看直了眼,李伯伯捻起一枚枫叶置于掌心说他自己是注定要与枫叶结缘的,也注定与那个名唤高枫的人结缘,无常也正常,他却成了那个人躲不开的劫。

李爷爷少时初学画就被老师画室里那幅'香山红叶图’吸引,虽然新会也有枫叶可还是萌生了要去北京香山看枫叶的念头,二十岁的时候,他也终于去了,是交托的老师的一个世侄照顾他在北京的吃住,那人就是高枫。

刚下火车的他在等候的人群里一眼就辨出了高枫,毕竟那人的身高实在是太扎眼了,他踮脚寻找时赫然入目的就是写着他名姓的名牌。几乎是飞奔到高枫跟前,从未离开过新会的他就是有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仍旧是不安,那人是他在北京唯一的可靠,也莫名地让他心安。

“你一定是李自强同志吧。”那人嗓音醇厚,字正腔圆,北方人说粤人说的是鸟语,而他本也对北方人的语言没什么好感,可是他却觉得高枫的声音很好听。为了来京方便,他没少下心思苦练京话,可他的京话依旧是一言难尽,羞于开口只好点头称是。

高枫在前面带路,他就在后头跟着,他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对着异乡的街头有很多想问的,可看着高枫脸上凝重似在忧虑也就没敢问,只好默然低头跟着高枫不时瞟两眼他高大宽厚的背,活像一个拘谨不安的小媳妇。以至于高枫日后都时常拿初见那日他像个小媳妇一样跟着他这事笑话他,他每次都反驳不得,吃瘪气闷只好一脚就把高枫踹下了床。

高枫就是典型的北方大男人习惯了沉默着把每件事都安排妥当,他和李爷爷初见那日,他一路沉着脸忧虑的是到底要怎么安排他的住处,最后他和李爷爷所谓的商量,也不过是问了李爷爷一句是要住到别处去还是跟着他一处。

他当然情愿与高枫同住一处,当时就只想着要跟着他,没想到这个念头一动,便就是想要跟着他一辈子的,李爷爷说到这里时,笑了,眸子里是喜却又含悲,最后把一切都归结于命中注定。

高枫是中学的老师,说是为了上课方便,就一个人住到了学校附近。李爷爷初时也为这个说法感到奇怪,毕竟高枫的父母就住在不远处,实情也是在与高枫日后的相处之中,发现他在绘画方面有着独特的见解多问了几句后才知道的。

高枫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展现出了在绘画方面的天赋,其父甚为欣慰指望他子承父业,可是高枫却一意孤行选择风牛马不相及的化学,老爷子一气之下也是摆出了断绝父子关系的架势,没想到高枫也是倔强到底说离家就离家摆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李爷爷说他那时候还笑话高枫,笑他何苦那么固执,跟伯父服个软也不至于让父子关系如此难看,彼此明明都很关心对方却又谁都舍不下脸面。高枫却瞪大了眼睛像个天真的孩童一样反问,既然他没有错那么为什么要服软低头?

搞艺术的和搞科学的,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坚信自己的人,也都是应该保有一颗好奇天真的童心的人,所以哪怕高枫倔强到底的固执让他觉得不舒服,他也仍旧表示了理解,甚至觉得高枫这个男人这一面的天真很是可爱。

可是,若他知道还有那样的后来,他当时就应该狠狠地嘲笑高枫的天真,好叫高枫改掉固执的毛病。只是无计悔当初,人到底都只能被时光夹裹着前行,过往是过往,后来是后来,而如今只能是如今。

香山的枫叶要到十月中旬才红得好,他来京时间太早,怕叨扰太久被嫌弃,便主动料理起了高枫的起居生活,而高枫感念他的照顾不上课时也领着他逛遍了北京。

一屋两人,三餐朝暮,或许是因为他专心设计实验口渴时一扬水杯就有他倒茶,或许是因为他无聊晃神涂鸦时纸上出现了他的眉眼脸庞,爱恋和情欲在同塌而眠的又一次四目相交中爆发,黑暗中吞心蚀骨的激情快乐都在白日的你不言我不语中默契沉默,只待黑夜再次来临,他们这两只容易受惊的小兽才敢在人声寂寥中牵手相拥。

感情在日渐升温,恐惧也在愈演愈烈,偌大如北京,眉目传情的是男女,含羞同行的是男女,蹒跚相扶的是男女,爱情是专属于男人和女人的,谁又会承认他和他的爱情呢?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

“你说我和他之间算是爱情吗?”我在李爷爷的苦笑反问中沉默不语,即使是到了这个年代,同性恋群体也还在为世人证明他们的爱情苦苦战斗着,谁又能下一个肯定的结论呢?

甚为可笑的是,异性恋需要煞费苦心地去证明男女之间有纯友情,却不需要多费心力地证明男女之间有爱情,因为异性男女一相逢,'爱情’这个词语就自然而然跳入人们脑中,所以异性恋的我也没办法懂他们的那种苦,没有立场去说理解的话,沉默大概是最好的回应。

家里来信催得紧,李爷爷到底还是要回广东了,分离的前夜,他彻夜缠着高枫问他会不会永远记得他。高枫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跟他说:“不如我们再去看一次枫叶吧。”枫叶惨然的红,历来也是代表着分离,或许他这一回去,他们这一生也就只能这样了,他也是沉默了良久之后才回应高枫说好。

十一月九号,香山的枫叶依旧美得动人心魄,来赏枫的游客也是络绎不绝。他的心思不在枫叶上,全在高枫身上,再次问起了那个蠢问题。果然高枫也是觉得他的问题问得太蠢,只顾低头把玩着适才从空中飘落到手中的枫叶不言语。连连问了几遍都没有得到回应,终于他也是发了狠说:“如果有一天你把我忘了,我也一定会把你忘了!”

说惯了九音六调的粤语的他,哪怕切换成京话说起狠话来,也不免是温柔了些。如此也就没有什么震慑作用了,难怪高枫听了他的狠话也仍旧在笑。该拿高枫怎么办呢?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气恼却又拿捏不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高枫比他年长,又是沉默固执的性子,把他吃得死死的,从来都只有他拼命粘着高枫诉说衷肠,可许诺不来永远的高枫却是连一句'我喜欢你’都说不出口。

火车快开了,终于还是没有时间和高枫纠缠了,面对着一直凝望着掌心的枫叶沉默不语的高枫,他叹了口气,把'那我走了’四个字也缓缓吐出,可双脚却定在了原地,就那么安静地仰视着他。

高枫也终于不再躲闪他的眼神了,深深地凝望着他的眼,说:“那我送你一个礼物吧。”说完高枫深深地在枫叶上印上自己的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枫叶贴上他的唇后又放下,周围人来人往,可他们却仿佛被世界遗忘。

“他说只要这世间还有秋天,还有被秋风催红的枫叶,就一定一定不会忘记我。”李爷爷向我演示他们如何借助枫叶间接吻别,我分明看见泪水在他的脸庞下落,而后看着这个七十多岁的男人崩溃,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

他是如此地需要安慰,而我却又是如此地无能为力,能医他心伤的那个人不知在何方,就连时间这一位号称包治百病的绝世名医对他而言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庸医,我又能做什么,徒增寂寥罢了。

高枫确实履行着他的诺言用他的方式记住了他们的一切,身影和书信不断在中国的南北穿梭,从一九六四年一直到一九六八年,他也总是算准了日子给李伯伯寄去一枚又一枚精美的枫叶书签,并问,想不想他。想!想得不能再想了,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写下'秋风起,我想你’的思念。

“不对,从一九六四年到一九六八年一共五年的光阴,可是你这只有四枚枫叶啊?”我生怕是自己看漏,仔仔细细地把所有的枫叶都清点了一遍,确确实实只有四枚,而他眼中突然暗淡下来的光给了我不好的预感,果然还是敌不过世俗,各自娶妻生子相忘江湖了么?

“你...那天说的事是真的吗?”我的心在他的问话中咯噔了一下,果然是把我那天在楼道深处与友讨论台湾同性婚姻合法的语音聊天听了去了,平生不悔所言所为也是甚为固执,他要教训就教训吧,郑重点头说:“是的,我觉得这是好事。”

“是的,好事,如果我和他迟生个二三十年那该多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的表情反常的平静,仿佛刚才痛哭流涕的人不是他似的。

“所以你和他都各种娶妻生子了吗?”我询问的语气带着尖锐的恶意,作为女性主义者的我,关注同性恋群体也不过是因为情况不容乐观的同妻群体罢了,而骗婚的人渣从来不在我的谅解之列。

“如果可以,我还真是想高枫找个温柔和顺的女子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走在人前,可是老天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也没有给我这个机会,第一次去爱一个人就遇上了他。”面对我刻薄的询问,他却没有愤怒地反驳,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像个局外人一样平静地解释原因,而我却像个当事人一样溃不成军泪流满面。

一九六八年,高枫给他来信,没有往日的温存细语,也没有遥寄相思的枫叶,有的只是叫他销毁有关于他们之间所有的书信和日记的寥寥几笔,谁都明白这是要自保,所以他也没有怨恨,而事实上那时候的他也因为出身的成分问题身陷麻烦,根本也没有心力去管与高枫之间的事情,所以高枫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而他也以为高枫会聪明自保。

“可是他没有,他销毁了会泄露我的信息的东西,可是却不舍得销毁那些指向不清的书信和日记。傻得天真,错得固执,面对'变态流氓’的指控,他宁可自绝于人民也不认为自己错。”来不及制止,我看着精美的枫叶书签揉碎在他的掌心中,只能唏嘘叹息,高枫固执,他又何尝不是,这一句句'秋风起,我想你’的思念写在日记本里也刻在他的骨髓里。

枫叶还有其他的传说,而我听说过的那个是这样的,传说在枫叶落下之前就接住枫叶的人会得到幸运,而能亲眼目睹枫叶成千成百落下的人可以在心底许下一个心愿然而静待这个愿望在将来的某一天悄悄实现。

我想着那些年的北国,或许高枫也在一秋又一秋中看过无数的枫叶下落,在一场又一场枫叶漫天飞舞的红中把许多的幸运扑到了自己怀里,去许下同样一个与另一个他厮守一生的愿望。

可是一个人居然可以绝望到这样一个程度,面对押着他下跪低头认错的批斗指责,竟是情愿一头磕死血溅当场也不敢去奢望有那个幸运可以和他携手白头。

“我平反出狱后,就去找了他,可惜一切都太迟了。”是啊,太迟了,他可以跨越中国的南北却超越不了生死的界限,无能为力的情绪在我和他之间蔓延,竟是连宽慰都显得多余,我只好默默然看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笔记本上那一句'秋风起,我想你’的话,或许真的就像歌曲里唱的那样,只有苦浪漫才能念念不能忘。

“我虽然名叫自强却一点也不坚强,多少年了,秋风起了又起,枫叶红了又红,却再也不敢去看了,连做梦都不敢梦到他,怕,怕他问我想不想他,也怕自己再问他会不会忘记自己时才想起来已经没有人会回答我了。” 我看着他眼中的光彩越来越黯淡,一颗心也是悬到了喉咙,千言万语却只能艰难地挤出“你,不可以!”四个字。

“我不可以寻死,我也不会寻死!我一直在等,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也会一直在等,等这个世界承认我们。但是,我老了,总会死的,恐怕等不到了。”他黑洞洞的眼眸深处又有光影一震,我好怕,好怕那抹光影就此消失。

“算!”不假思索,这个字就脱口而出,而后又觉得不对连忙改口道:“不是算,是本来就是,你和他之间就是爱情!”那一刻,我一点也不想去深究什么科学定义,既然我们可以不凭着什么科学的定论就抹杀一群人相爱相守的权利,那么凭什么又要他们拿出科学的证据去证明他们的爱情之后才予以承认?

他连连对我说了好多个'谢谢’,可我却一个都不敢领受,我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女人,索性感性一回又能有多难,实在承受不起他感恩戴德的'谢谢’。

“谢谢你,台风来了,你回吧,路上小心。”他就这么平静地送我离开,一如我们之间的交谈也会平静地消失在时间了,他与他也不过是常人,我与他都不过是普通人,撼动不了世界的运转,也不会被历史记住。

“嗯,好。”我颤颤巍巍地走在狂风里,十多级的台风'天鸽’轻而易举地掀车拔树,可是又能动摇多少人根深蒂固的'看法’,不知道,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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