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开英女士》
开英女士
这秋一年比一年来得晚,已经近中秋边了,晌午走到院子里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一股热火窜上身。虽然如此,但还是不比三伏天了,睡到半夜,竹席帖着后背会透出阵阵凉意。人年轻的时候总是能准确地感知季节的变化,一叶落便知秋已至。而年纪大了,感官就越发迟钝,记性也不太好使了,才吃了粽子就问元宵,也越来越惦记从前的日子。
开英女士是我的外婆,她已是耄耋之年。这个时候她通常喜欢坐在屋后边的刺槐树下自顾自地摸着一副字牌,满头银发向后拢梳得一丝不苟,她喜欢穿着水绿色的开襟麻纱衣,配着宽松的青绸裤,开英女士老的厉害,皮肉不再紧紧箍着骨干,她一抬手摸牌,手臂上就掉下来一帘儿肉,像用竹竿子从卤水里撩上来的一层黄豆皮似的。开英女士很瘦,一身青绿的衣裳穿在身上松泛极了,她看牌的时候又极其认真,坐在竹床上微微弓着背,觑着眼睛,手里的牌攥得紧紧的,偶尔来阵风拂动开英女士的衣襟,这时候的开英女士就像一粒两头尖的清凉糖。
开英女士其实还没有九十五,我们这说她满了九十三吃九十四的饭。但是如果你这样问开英女士:"老人家,你今年高寿啊?"开英女生肯定会羞涩一笑伸出五个手指头朝你正脸的方向一抓:"嘿嘿,九十五啦,刚过的生日,老不死哟!"然后开英女士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你多大啊?还念书吧?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看见日本鬼子的飞机啦,那天晌午我端着饭蹲在灶房门槛边吃,才往嘴里扒一口呢,对面的山头就落了一架好大的飞机,压垮了几十颗松树!"开英女士用手比划着,她不允许听的人露出一点儿怀疑或者思索的神色,你若是没有及时应和她,她便会继续:"我含着一口饭,眼睛都没敢眨,只见好浓好黑的烟卷上天,周围的茅草都着啦,那飞机上面的风扇还在呼呼转哩,你说日本鬼子傻不傻,风扇不关那火不是越扇越大大嘛,嘿!最后你猜怎么着?"开英女士一拍膝盖,眯了眯眼:"果然就和我想的一样,火越燃越大,鬼子全都烧死在里面啦!"开英女士讲完了还会问你,"书上有没有讲这一段?你们学了吗?"开英女士这时候也不期待你回答了,她低着头自顾自分析着:"这可是自己人胜利的大好事,书上应该说了,书上不写,毛主席可不答应!"
开英女士这几天总是对着我叨叨,说做梦梦见桃子了,熟透了的软乎水蜜桃。我只当开英女士嘴巴馋了,想着开英女士牙口不好,真吃起桃子来,硌疼了牙床她肯定是要骂娘的。所以我和她解释说:"这时节桃树叶子都掉光了,等马路上有大喇叭水果货车经过的时候,我们再买几个好不好?"开英女士就会绞着帕子问我:"那货车什么时候来呀?他会卖那种熟的透烂的桃不?他称秤的时候你可要看着点啊,贩子专门哄你这种学生,半斤当八两,黑心得很!"我笑嘻嘻地应着:"不会不会,我灵泛着呢。"可是这两天马路上始终没有大喇叭车经过,我其实也不在意,我觉得开英女士是一时兴起想吃桃,现在指不定忘哪去了。
开英女士还是在自顾自地摸牌,我一直不懂一个人的牌究竟是怎么个打法,我走过去想弄清楚。我轻手轻脚地从开英女士背后走过去,走近了只见开英女士先摸起一张牌插在自己手里,有时候不小心摸了两张,指头不灵活了,开英女士放都放不掉多摸的那张,开英生气地"哼"了一声,一抖手把两张牌都甩落在竹床上,这下两张牌分开了,开英女士这次顺利地抓起一张插在了左手上。她又颤巍巍摸起一张牌放到竹床不远处一个固定位置,那个位置已经排了一些朝上摊开的字牌,摆的很是规矩,"壹贰叁、贰柒拾"等胡子都齐整地码在一块儿。哦!这下我明白了,开英女士这是当有人和她一块打呢!我忍不住加重脚步,跨到她跟前一问究竟:"您这是和谁打呢?"开英女士很是淡定,半天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她抬起头冲我淡淡地笑了笑,食指贴近两片嘴唇:"嘘!和你二舅打呢!"我心下一惊:"您没事吧?"开英女士朝我挪挪屁股,神神秘秘地贴过脸来:"你二舅最近老给我托梦,昨晚说没人陪他摸牌,在下面没点意思,我知道他就爱这个,我这当娘的得陪陪他。"开英女士又瞟了我一眼:"你外婆我啊,心里清楚的很!"我心里其实有点不平:若不是娱乐无度、烟赌成瘾,二舅也不至于……开英女士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微微张嘴叹气,慢慢地收拢左手上的字牌,这样正面对着看开英女士,她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齿了,微风扫动她耳际的碎银发,颇显出点委屈无依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开英女士还是说:"你二舅小时候可懂事哩,才十岁嘞,三伏天,下田刮禾,一上午不直腰,草帽都能拧出水呀!你知道不?"我不想用语言表达知不知道,只是微不可见地点点头。开英女士却像是受到了鼓舞,她接着刚才的热话茬:"六月的天变得多快呀,雨说来就来,黑雨从对面岭子上细细织过来,田里的男人们拿着镰刀就往老祠堂跑,一个个五大三粗,跑到老祠堂门口时还要跳起来挂在门口的桃树干上捞两只红桃子,进去一个捞两只,进去一个捞两只,蹲在地上啃得稀里哗啦的,听着声音就馋!"我心里不由腹诽:果然是贫瘠的年代,什么都稀罕。开英女士又说:"那是你二舅种的桃树啊,他不爱吃桃,可他惦记着我呢,他个子矮,也不会上树,大家把下面好摘的桃都摘走了,他也不生气,转悠半天,在老祠堂的门旮旯了拿了根赶鸭子的竹竿,他说要打上面最红最软的给我吃。"我问开英女士:"那他给没给你吃呀?"开英女士马上答:"给啦,那根杆子老长,他打了最顶上的水蜜桃儿,可惜……"开英女士的语气突然有点惋惜,我猜肯定是二舅自己吃了独食,"可惜什么?"为了证明我的猜想,我忍不住追问道。"可惜树尖离地面太高了,熟透了的桃儿砸到地上扁了一边,你二舅心疼呀,他双手捧着那只烂桃,就这样捧着……"开英女士把两手摊开贴近比划给我瞧。"他跑到我跟前已经哭了个泥巴花脸了,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把双手捧到我面前,瘪着嘴'娘,桃儿……桃儿……烂了,你吃这边……这边还是好的……’"开英女士也瘪着嘴怪异地给我模仿。"我一看他手里那桃,沾了地上的桃树浆浆,烂的不成样子,皮子也皱了,汁水浸出来积了半手掌,可是我接过来剥了烂皮,上嘴就是一口,也好吃呀!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桃儿,桃越红就越香,越熟就越软和!"开英女士越说越高兴:"你二舅看我吃的欢,他也不哭了,扑哧就吹出个鼻涕泡……"
"卖西瓜、苹果、梨子、火龙果……"
熟悉的叫卖声打断了开英女士,我抬头一看果然是水果货车从黄老坡上晃晃悠悠下来,我对开英女士说:"你等着,我把他拦在路边上。"我说完就跑出院子,开英女士还在后面喊:"要记得讲价啊!"
当我把洗干净的绯红熟软的桃子和水果刀递给开英女士时,开英女士笑的像个孩子,她接过去,用手按按摸摸,最终找了个最软的部位,用刀斜切进去撇了一块出来放进嘴里。开英女士闭上眼睛细细地咀嚼,我问她:"甜不?"
"甜。"
"好吃不?"
"好吃。"
"是那个味道不?"
"是。"开英女士回答的很快,但是过了半晌她又说:"唉,好像又不像你二舅给我的那个桃。"开英女士说完就放下桃子不吃了。
"为啥呀?这可是最贵的桃子了。"
开英女士没有理我,一副兴致全无的样子,坐正身子又去拾掇她的字牌了。
这老太太奇怪极了,不吃便不吃罢,我收好桃子打算放回屋,走到一半又听到开英女士喃喃:"因为这桃子没有烂一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