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实《玳瑁血》

玳瑁血

第一章 奇珠

终南之南,踞有高山,形如巨龟,峰若龟尾,峭似龟甲,若醒似睡,栩栩如生。此山名为玳瑁峰,玳瑁峰高百丈,与浮云齐。山后有百姓。祖先为躲避战乱而来,如今已不知多少岁月。

山有溪流,溪流下游有村,名曰梦溪村,村中百余口,安居乐业,无患无灾。只有一传说:蓬峰径上处,仿佛有神仙。

时刻已经近黄昏,一孩童正在溪边玩耍。

“子实!我来找你啦!”圆头圆脸的孩童唤着同伴的名字,在溪边来回奔跑,翻过每颗大石,找遍岸边每丛密林,却依旧没有同伴的身影。

小溪的下游已经有炊烟升起,孩童想起娘说要在天黑前回家的嘱咐,只好把手拢起,对着旷林呼唤着:“子实,我认输啦!你快点出来吧!不然我可回家去啦!”

呼唤声即起,余音尚闻,一黝黑孩童从两颗巨石当中“扑”地站起,原来他躲入了巨石缝隙中。那圆头孩童奇道:“咦?你那地方我方才才找寻过,并未见过你,你又如变戏法一般从当中站起,岂有此理?你定是耍了赖皮。”

“这又有何可耍赖之理?”那个叫子实的黝黑孩童从石中爬出。

“你定是在我找寻你时你来回躲避,换了方位。”

“不过是这两石之下有个暗穴,暗穴未被溪水淹没,我方才就是躲藏在那,未被你寻到而已。”子实抖着身上水屑笑道,“枳实,你可又输了。”

“输了便怎样?”枳实晃晃圆脑袋,大有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

“这次若不是心情好定不饶你。”子实笑嘻嘻地拍了拍枳实。

“不过是赢了躲迷藏,至于如此开心?”枳实还当伙伴是在笑话他,不禁急红了脸。

“自然不是。”子实摇头晃脑着把藏在背后的手拿出来,摊开手心,一颗圆滚滚、红润润的珠子静谧地躺在手中。夕日映照,华美无双。

“阿嬷!阿嬷!”只见一道小小身影推开门冲进院内,躲到了穿着粗布麻衣的老妪身后,老妪正在锅前生火做饭,炊烟飘升。还没等老妪开口问“什么事让你如此开心”时,另一个小小人影也冲进了院落。

“阿嬷!快拦着他!枳实他输了躲迷藏还耍赖!”躲在阿嬷身后的孩童笑嘻嘻地躲闪着,另一个孩童在院落中追逐着,但是始终都被子实给躲闪过,院落中的大黄狗看得“汪汪”直叫。

几番追逐之下枳实始终没有抓住子实,本身输了躲迷藏,还被子实如此戏弄,他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忿,气得一跺脚,带着哭腔指着子实道:“就看一眼都不给!耍赖皮!大赖皮!不理你了!”说着枳实就要跑出门。

“唉,枳实你这是怎么了?”阿嬷听见哭腔这才抬起头,看着邻居家的大胖孩子眼泪汪汪的模样,也不管枳实说的是真是假,连忙疼惜道:“快跟阿嬷说说,是不是子实哪欺负你了,阿嬷这就教训他!”

孩童心性便是如此,若是委屈起来没人搭理还好,有人搭理就如同决了堤的黄河,那些委屈便一发不可收拾。只见枳实一听阿嬷说的话便“哇”地哭了出来,“子实他玩游戏耍赖皮,偷了东西还不给人看!”这句话本身是个孩子气的谎话,本当不得真。但是老妪看见枳实哭的模样,还真当子实偷了人的东西,一把放下蒲扇,站起身来:“子实,你可是偷了人家的东西没还?”

“我没有!”子实一听枳实的诬赖便知大事不好,急忙辩解着。

“就在他手里!”枳实一指子实的右手,子实便下意识地把手一缩。这一举一动老妪都看在眼里,见到孙子收手,还真当是孙子偷了人的东西,脸孔立刻就板了下来:“我看看是什么东西?”

子实一听阿嬷的语气,即使心头有再多委屈也不敢说,只得把手伸出来,那颗红润润的珠子在他掌心滚了滚。

“还不快还给人家!”老妪呵斥着。

“这是我的!”子实急得立刻缩了手。

“胡说!我们家哪有这样玩意!”老妪说着面孔更黑了些,眼看便是要发作。子实退了半步,急切地辩解着:“这真是我的!我捡的!你不信问他!”说着子实指了一下枳实,眼中尽是愤恨。

枳实看见子实的眼神吓得退了退,但此时似乎事情已经难以收拾,他也开始害怕了起来,支支吾吾着半天未说出口。老妪先看见子实凶神恶煞的样子,又看见了枳实期期艾艾的模样,还当是枳实怕了子实的威胁,心中一股怒火冲上,她抄起蒲扇反握在手中,瞪着子实问着,似乎回答不满意这一蒲扇就会当头打下来:“我活了七十年为何从没捡到过如此玩意儿!我教过你,别人的东西是别人的,别人不给你,你就是偷!就是抢!你说的话不切实际惹人发笑,这是骗!你又偷又骗,还不快把东西还给人家好好认错!”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认错!”子实咬着牙把手藏于背后。老妪一听气得一扇把打在子实的身上,这一下又狠又重,打的子实惨叫一声。

“啊!”

“你错是没错!”老妪听见孙子的痛呼心便软了下来,但转念一想若不在他小时教育还等得何时,便又硬起心肠喝问。

“没错!”子实的泪一下就流了下来,但是却仍旧硬着嘴咬着牙,盯着老妪的蒲扇。见老妪第二下蒲扇就要打来,他心中一下所有的委屈便一股脑涌上心头,泪水一下便涌出。

“我没错!我没错!”子实哭喊着一把推开老妪,用力推开门跑出了院子。枳实在一旁看得早已心惊肉跳,看见子实逃跑自己也一溜烟地跑出院子躲了起来。

子实就如此没头没脑地冲了出去,耳边什么村众惊疑声,门口犬吠声,路中鸡鸣声都似混杂着往他脑子里冲,惹得他心烦意乱。他哭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跑,只觉得这天底下居然没人愿意相信他,一下子觉得自己无家可归,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最好是永不回来。

第二章  奇狐

他狂奔着直到自己脚乏力软,口渴不已才停下,但他刚伏到溪边,便听见从溪流下游传来的呼唤声,他毫不犹豫地爬起身子,钻进林间,一心只想离得越远越好,未发现日头渐落周遭渐黑,也未发现自己果真离得呼唤声越来越远。

直到他一直奔到足下道路都有些模糊,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跑进了深林,一个自己毫不认识的陌生地方了。再抬着头,连天空都被参差不齐的树冠剪得支离破碎,更别说那已经就要见不到的太阳了。

他不认识这里。

子实倚靠着树干,整个林间仅有他的急促的呼吸声混着虫鸣声交杂响起,他喘息着打量周围,心中的委屈愤慨之气随着太阳渐落逐渐减弱。子实抿了抿嘴,往自己来的大致方向看了看,路上的景色都是陌生的,周围安静地可怕。

他心里如此告诉自己:我是故意躲藏于此,让阿嬷找我不到,如今我不气了,便就此回去,可并非是我怕了。如此想着子实强自定神,希望能找到自己来时的路。周围的景色太过陌生,他从没来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子实走在林间,光线昏暗之下,他不由得想起阿嬷曾经给他讲的故事,说这片林子在玳瑁山下,林子里有妖怪,什么蛇精狐仙吊死鬼,都是会害人的。他这种念头刚出现他就想给压下去,但是愈让自己不要去想,自己就不由自主地去想。于是周围的虫鸣声变成了老虎的呼吸声,造型怪异的树木影子变成了面目可憎的吊死鬼,就连自己的脚步声他也听得似乎有了重响,让他总以为自己身后有着什么人跟着。

子实也不知道是林子里太冷还是如何,他觉得背心总有什么人在盯着。他频频回头,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他忽地又想起阿嬷说过,鬼是会知道你的名字的,假如在林间喊你,你一回头,它就会把你的魂魄给勾去,他忽然又转念一想,如果自己没有听见那鬼喊自己的名字自己便回过头去,那鬼喊人就不做数,应该就不会被鬼勾去魂魄了,于是他堵住自己的耳朵,大喊大叫着确保让自己不会听见任何声音便猛然回过头去,却见一双碧绿的双眼在黑暗中直直望着他。

“哇...”子实一惊之下就把自己什么堵住耳朵的事情抛在脑后,刚欲大声惊呼自己的手便立刻按住自己的嘴,生怕惊动了那双眼。

那碧绿的双眼如翡翠般通透,就如此直勾勾地盯着子实看。子实缓缓地后退,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他这时才后悔了起来,什么被冤枉的委屈被诬赖的气愤早就被这双眼睛盯地消失不见,他只希望阿嬷的蒲扇能再打在他身上,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个梦,他仍站在院落里挨骂。他希望这个时候那呼唤声能够再次响起,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个梦,他还伏在溪边喝水。

但他刚退一步,那双眼睛便近了两步,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形就从黑暗中出现,那个形状不像老虎也不像鬼,尖耳细腰,有着蓬蓬的尾巴,那个尾巴就像大黄狗一般大,原来是只狐狸。子实从没见过这么红的狐狸,在一片昏暗之下,它就如同一团火,如同村里有人成亲时那艳红的缎带。他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狐狸,它站在黑暗之中仿佛一头小牛犊。

那只狐狸就隔着子实十步远,翡翠似的双眼望着子实。子实身子发抖,靠在树干上不敢乱动,生怕会激怒这狐狸,只见那只狐狸忽地压低了身子,喉咙里发出尖吠,像是在警告什么,它的前爪微抬,尖吠声似乎从四面八方回响,仿佛它呼喝一声便有无数狐狸回应一般,子实还未回过魂,就只见那道鲜红的影子猛地向他扑来!

“阿嬷!”子实吓得捂上了眼睛,盼望阿嬷能够在这个时候能赶来。但他紧随着听见了重物落地声、激烈搏斗声以及土石交响声。他连忙睁开眼睛,只见那只狐狸与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黑蛇厮斗在一起,狐狸的尖嘴死死咬住黑蛇的脖颈,爪子用力地想踩住黑蛇的身躯。那黑蛇虽被钳住了喉咙,但它也迅速地缠住红狐的身子。红狐身子异常敏捷,早就防备着黑蛇,一见黑蛇身子一动它便迅速地松开黑蛇的头,一口咬住黑蛇的七寸。黑蛇的头上束缚一被放开便立刻抬起头,闪电般咬向红狐,红狐衔着黑蛇用力一抖,将黑蛇甩向空中又摔在地下,黑蛇一击未果刚想再次尝试,但红狐巨爪猛地拍在黑蛇的头上,按着黑蛇的头嘴咬着蛇的七寸用力地撕扯,引得黑蛇一番剧烈挣扎,泥土混着鳞片搅动着,但红狐死死地按着黑蛇一动不动,直到黑蛇的挣扎越来越弱,最后身子彻底软了下来才松了口。

这一番兔起鹘落仅在片刻之间,但犹如龙虎之争。只见红狐衔住黑蛇的尸体钻入林中,还没等子实反应过来,红狐便又归来。

子实蹲在地上颇有几番惊惧,他盯着红狐看着,红狐向他低吠了一声,摆了一下它蓬松的尾巴,转身向一个方向行去,行了几十步回头见子实没有跟上,便在那处坐着静静看着子实。

子实瞪大了眼壮着胆子道:“你叫我跟着你?”

红狐坐在远处不答,只是一直盯着一个方向,子实顺着它的目光看去,那是玳瑁山。

“你莫不是狐仙?”子实有些害怕,“我不跟你走,阿嬷说过狐仙是会害人性命的!”

子实话音一落,红狐便又是低吠了一声,像是有些愤慨,只见它在原地疾奔了一圈,又看了看子实,身子一闪,几番红影跳跃,便消失不见,这次它再没回来。

子实见红狐未回来,便站起身来,岂料他刚起身便听见不知何方传来的乌鸦叫声,声音凄厉地让人心慌,子实心里一紧又害怕了起来,便往红狐消失的方向疾奔着唤道:“狐仙狐仙!我跟你走!”

他往红狐离去的方向赶去,拨开树丛却不见那道红影,他心中不禁惊慌起来,子实回头看了看,生怕那声乌鸦叫离自己很近,阿嬷说有乌鸦叫便是有人要死了,他一心只想离那乌鸦远些。

他惊慌失措地退了两步,刚一回头就发现那只狐狸伏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岩石之上望着他。

“狐仙我跟着你走,你可不要害我。”子实哀求道。

红狐不睬他,轻巧一跃便落在了子实身前,随即自顾自地走了两步,回头望了望,子实立刻跟上。

那红狐就在子实前方三步之远,每当子实落在后方它便坐在原地等着,待子实赶上,自己又往前行出几步之远,既不催促也不焦躁,子实见红狐并未加害于他,心中也略微镇定几分。

就这样行了不知多久,月亮直上了高头,子实的肚子忽地咕咕作响,原是他哺食未吃便逃了出来,此时忍饥挨饿已经许久。

红狐回头望了子实一眼,忽地像一阵红旋风般闪躲几下,钻进密林不见了。

“狐仙!狐仙你要去哪!”子实有些惊慌失措,还道是红狐不管他了。人便是如此,习惯着的事物忽地失去,难免会有些不安。

子实又急又怒,泪水在眼眶几乎快要涌出,早听说狐狸狡狯,但他从未想过会有狐狸会想到戏弄人来。

“臭狐仙!坏狐仙!”子实等了半晌未见红狐回来,自己又沿着原路返回。他一个念头一起,心中的不满决了堤一般,什么“大骗子,大笨蛋。”什么曾经阿嬷不许他说的话一股脑都骂将出来。

岂料他没走几步,忽地身后一阵窸窣之声响起,那熟悉的红影口中衔着些什么从树丛中钻出,碧绿的双眼直闪着幽光。子实定神一看,红狐口中竟是一个鸟窝,鸟窝里还藏着三枚鸟蛋。没曾想狐狸的这一番离去,竟是为子实找寻食物。

小孩心性便是如此,喜怒哀乐转换无常,前一刻还在骂将的人,此时又嘴里直喊着“好狐仙,妙狐仙!”起来。这几声“狐仙”喊得可比先前要真诚了许多。

子实平日和枳实不知掏过多少鸟窝,吃生蛋什么的自是不在话下,他没几下便把鸟蛋开了吞到肚子里,那味道让他直发抖。

红狐就一直在一旁看着,直看着子实吃罢鸟蛋,又摆摆尾巴,行在前方。而此时此刻,子实才真将它当成了个好朋友,这会儿跟着心头便没了那么多顾虑,也不只是填了肚子还是放宽了心,子实的话便多了起来:

“狐仙,你就住在这山林里吗?”

“......”

“狐仙你就没有什么同伴吗?”

“......”

“狐仙你怎么这么红啊,我这么红的时候是偷吃了阿嬷的辣椒,你是不是也曾偷吃过,才如此之红的?”

“......”

实际上子实问这些问题可并没想过红狐能回答他,只不过是自己闲不住一路寂静。红狐不睬他,子实便故意落在红狐后面很远躲起来,红狐也是不理不睬,只是在趴在原地闭目养神起来,不离去也不找寻。子实这样落后了几次便觉得无趣,再没有落后过极远。

月已上了天空中,细碎的光从树缝夹着细风飘飘扬扬,光斑落在红狐身上,如同雪盖红华。子实忍不住想伸手摸摸红狐一身华美的皮毛,红狐却尾巴一扫,跃出几步,躲在了黑暗之中,只有两双眼睛灼灼有光。

子实便吐了吐舌头,红狐这才重新从黑暗中走出,为子实引着路。

于是一童一狐一皎月,一前一后一当中,相映成趣。除去微风、虫鸣、脚步,便悄然无声。

渐渐地树林稀疏了起来,子实耳边渐渐喧嚣起来,他似乎听见溪流之声,透过树干往外看去,似乎有火光影影绰绰。再向前行几步,他便听见有人的呼唤之声:

“子实!”“子实!快出来吧!”

“我在这里!”子实喜不自胜,连忙回应着,他刚想跑出树林,忽地脚步一顿回头看去,红狐正回过身往密林里走去,子实想起阿嬷曾和他说起什么“泥人之杏(礼义仁智信)”,他虽不知那是个什么杏,但他还是知道受人恩惠需要答谢人家,子实想了半天也不知应怎么答谢狐仙,就在他犹豫之际忽然想起了什么。

“狐仙!你等一下!”子实急急忙忙喊道,红狐脚步一顿回身望着他,子实便跑上前从怀中摸出来了一颗红艳艳的珠子道:“这颗红珠子红红的,和你一样红红的,便送给你吧!枳实找我讨我可都没曾给他看过一眼!”说着子实便把珠子装到阿嬷给他缝的香包里,放到了狐狸的面前,旋即他想了想,又把香包的拿在手上拆解起来:“我教你,这香包是这么拆开...然后你只需把这绳子一拉...就可以紧上,也送给你了!”

这孩童天真烂漫,居然认真地教一只狐狸如何拆解香包,这狐狸也不知是聪慧还是痴傻,竟也认真看着子实拆解数遍。

“狐仙狐仙,我可回家去了,你一个人在树林里可不要害怕!”子实回头看了看,那火把的光已越行越近,便嘱咐着红狐。红狐也真的拾起香包,跃入密林之中,只有一双碧眼亮着。

“子实!是你吗!”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些急切,只见那个男人持着火把正渡过溪流,火把尽力地前探,想把子实的模样照个清楚。

“是我是我!柏杨叔!”子实一开口忽地又觉得委屈起来,不自觉得带起了哭腔。

“子实你没受伤吧!”男人从溪流里跑上岸,连忙蹲在子实的身前,“怎么哭了,是哪里痛吗?”

“我没有!我不痛!我好得很!”子实抹了一把眼泪。

“可别乱跑了,阿嬷很担心你,快跟叔回去。”男人说着就把子实抱起,又沿着来路淌过溪流,不停地说着什么“以后别再如此了”之类的话。

子实应付着回答,悄悄地回头,只见那密林之中那双眼睛仍是亮着,直望着子实他们过了河,终于消失不见。

第三章  奇病

子实睁了眼,如鲛珠般白的光透过窗棱伏在他的脚上,只觉脚上暖洋洋的。他眨眨眼,思索着昨日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是现实还是一场梦。他想着便欲伸手摸摸怀中,看看那珠子是否在怀中,但他刚起身,门外就是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他的阿嬷便冲进了屋内,身后却站着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阿嬷见子实坐起了身,眼泪簌地就流下来了,她一把将子实揽入怀中哭道,声音嘶哑,似不止哭过这一场:“我的孩儿!你可吓坏阿嬷了!你可还有何处不舒服?”

子实一时摸不着头脑,昨夜回到家中时阿嬷都不见有如此激动,为何今早如此反常,再看看站在门口的陌生人,只见他背着大箱子,不知为何,浑身上下的窍孔都冒着白光。

“我好得很阿嬷!你看那个人,他会戏法么!怎的浑身发光,恁得有趣!”小孩子自然对稀奇东西万分喜欢,指着陌生人奇道。

“小朋友,你觉得没事便好,你睡了一天,可感觉腹空肚饿?”陌生人笑道。

“你这个人说话也如此有趣,这明明才是卯时,我刚睡没有三个时辰呢!”说着子实伏在阿嬷耳边道:“这人该不会是个癫子罢?”

老妪连忙拉扯了一下子实,叫他慎言。随后道歉道:“白师傅,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该打。”

只见那个陌生人哈哈直笑,那白色的光华直从他的口中涌出,直冲三丈之高。子实看得欣喜,也随着陌生人哈哈笑了起来。

“小朋友,你笑什么?”白师傅笑问。

“那你又笑什么?”子实学着白师傅的口吻反问道。

“我笑的是此时已是第三天的早晨了,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可你却还当自己只睡了三个时辰,你说我该不该笑?”白师傅缓缓坐到床边,箱子就放在了子实的身边。

“你这个人好生有趣,说话时口吐光华,你自己却装作未发现一样,你说我该笑不该笑?”子实问着,引得白师傅又是一阵发笑。

只见白师傅伸手摸摸子实的前额,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子实奇道:“咦,你这是在做些什么?”

“我自是和你做游戏。”白师傅看着子实问道:“小朋友和我说说,我口中的光华是何般模样?”

“就像...”子实想了想,想到了村口外的那条溪流,便道:“就像溪流一样流下来。”

“又说胡话。”老妪在一旁责道。

“本身就是!”子实争辩道。

“无妨。”白师傅打断道,他让子实躺好,道:“小朋友,你只管睡一觉,明早我给你变戏法,我除了会吐光还会吐火吐水,你要不要看?”

“自然是要的!”子实有些激动,他从未见过会吐火的人。

“那你便好好吃饭,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我便给你变这戏法如何?”白师傅微微一笑。

“是的!”子实说着就紧紧闭上了眼睛,生怕自己一睁眼这个会吐火吐水的有趣的人会反悔。

“阿嬷,您随我来。”白师傅见子实躺下,自己背起箱子,引着阿嬷出了门。

子实眼睛虽闭上了,但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一听白师傅喊走了自己的阿嬷,自是集中精神屏息细听,还当是白师傅要偷偷告诉阿嬷怎么吐火吐水,若是自己偷学了去,那岂不是无限风光?

但是他细细听了半天,只听见什么“性灵清朗明澈,所读过的书字字都在心中射出光芒。”什么“透过人的全身窍孔照射出来,飘飘渺渺色彩缤纷。”还当是口中吐光的秘诀,但他又听见了什么“方有死人才能看见。”什么“时日不多。”也不知道是何等意思。

他细听了片刻忽觉得眼皮沉重,明明自己刚醒却又觉得困倦,子实深深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睡下了。

但他却忽地觉得自己又潜在了溪水中,周遭漆黑无比,仅有枳实的呼唤声近在咫尺:“子实!快出来吧!”子实就捂着嘴偷笑,心中想着,等枳实再唤我一声,我便出去吓他一跳。岂料他在水中如此潜着良久,枳实也再没呼唤过一字一句。子实等得心焦,实在是不耐烦,便悄悄地抬起头,他仍在那两块大石之中,他左右环顾,枳实竟早不见踪影,定是找不见他,便回家去了。

子实一人也觉无聊,便从溪水中上了岸,自己往家里行去。天色已近黄昏,炊烟袅娜从梦溪村中升起,子实依稀记得有什么人在等他,但他又记不太清楚究竟是何人。夕日火红,那道红色似乎有些熟悉,似乎曾在何处见过。

他照常回到院落,大黄狗正在院中打着呼噜,看见子实回来便跃起,欢快地摇起尾巴。子实看见院中炉灶尚温,屋门半开。他便推门进入,桌上正摆着一锅肉汤,阿嬷不知去向。子实忽然觉得自己饿极,便囫囵将一大锅汤全都吃下肚去,汤的味道很奇怪,如同生蛋,吃得子实一阵哆嗦。

喝完肉汤,他忽地发现锅底绘着一只红狐狸,子实一愣,揉了揉眼睛,那锅底洁白,那有什么图绘在上面。

“哐。”门外忽地传来一阵东西翻倒声,子实放下汤锅回头看去,院内空无一人。

“阿嬷?”子实唤道,却无人应答。他便推开门走到外面,似乎有一道红光闪动,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灶里的火不知何时又复燃起来。

子实心说正好,不知阿嬷去了何处,此时便给她做顿饭,想着子实便走到院内拾起蒲扇,扇着灶内,希望火能再旺一点。但红色的火焰虽然跳跃着,却逐渐熄灭。无论子实添柴或扇风,都无法将这快要熄灭的火焰挽救回来。

那红色的火焰终于只剩下一点小火苗,再灶内跳跃着,似乎像一只红色的狐狸高昂着尾巴,但转瞬之间那火光又跳动着不知成了什么形状,子实轻轻地扇动蒲扇,却将最后那一丝小火苗给扇灭了。

子实重新点上火,但不知是不是夕阳渐落,虽然火迅速就被生起,可灶内的火再也不是红色的了。

做好饭,子实便坐在桌前望着红红的夕阳等着阿嬷回来。夕阳渐渐落下,子实忽地在那一团红光中看见两道碧绿光华,如同太阳长了眼睛,但眨眼间又消失不见。太阳缓缓沉入玳瑁山中,最后一点日华拖得极长,恍如一条蓬松火红的尾巴,但最后那尾巴一缩,钻进山后,再也瞧不见了,夜幕终于降临。

子实忽然睁开眼,窗外仍是正午当头,有下地干活的人正吆喝着牛一同归家,有玩耍回来的孩童嬉笑怒骂。子实摸了摸肚子,觉得自己并不如何饥饿,反倒是有些饱涨。

“阿嬷?”子实呼唤道,门外便是一阵忙碌之声、鼻子抽吸声,随后老妪推开房门,面上挤了个微笑,脸上似乎还有泪痕,她见子实苏醒过来问道:“子实,饿了吧,想吃东西了吗,早晨那狐狸汤味道可好?”

“阿嬷你怎么哭了,什么狐狸汤?”子实见老妪脸上挂着泪痕问道。

“阿嬷没事。”老妪用粗布袖子擦了擦面颊强笑道,“早上柏杨叔在鸡舍发现了一只大狐狸,就那么坐在鸡舍中动也不动,你柏杨叔呼和几声也不见它逃走,你说奇也不奇?然后你柏杨叔便抄起锄头将它打死了,给予我,我便给你做了一锅狐狸汤,你一口气就把一大锅狐狸汤喝去了。”

“狐狸?”子实疑道。

“是呀是呀,是狐狸,你柏杨叔说那狐狸就像只牛犊,个头真是大极了。”老妪点头道。

“那只狐狸是不是奇红?”子实瞪大了眼睛。

“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那狐狸就像火一般红呢!”老妪坐到子实身边。

“那只狐狸是不是两眼绿绿的?”子实看着老妪。

“是呀是呀!那狐狸两个眼睛就像翡翠一样,咦,子实你就如亲眼见过一般。”说着老妪从手中拿起一个香包:“柏杨叔还捡到了你的香包,快戴上。”

子实听到此节再也忍不住,他掀开被子一把推开老妪的手,来不及穿鞋,赤着足便冲向门外。老妪忙道:“子实!你要去哪!”子实理也不理,发了命地往村里的鸡舍冲去。

他用力推开鸡舍的木门,将鸡赶得四处奔逃,趴在地上疯了般寻找,终于在地面上找到了些许殷红的毛发,他将毛发捧在手中,望着那毛发,呆呆发愣。

柏杨叔听着鸡鸣狗叫还当是鸡舍里进了贼,吆喝着从屋子里冲出,却看见子实呆呆跪在鸡舍中央,手中捧着一撮毛发。

子实回过头去,看见柏杨叔手中捧着一张大大的毛皮正要去晾晒,那毛发的红亮得刺眼,仿佛一团红色的火苗,它们正在燃烧,热烈且隐秘。

后记

玳瑁,祥瑞之兽也,敬之吉,害之凶。玳瑁之血落地成珠,得之可延年益寿也。然得血之人,终身不得将其离身,失玳瑁血之人,必在十日之内寻回,若被鱼食,便饮其血,若被兽食,便食其肉,否则三日染疾,七日七窍尽封,十日命丧黄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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